男孩叫庄泽安。
很稚嫩, 长相清秀,眼尾低垂像小狗,丝毫没有富家少爷的气场与自信, 跟梁净词的相似度为0。
坐在店里,姜迎灯看向旁边安静捧着奶茶喝的小孩, 塑料吸管的口被他翻来覆去地咬, 已经碎出了两道痕,导致吸不上沉底的果粒jsg, 他就将盖子拨开往嘴里倒。
吃完椰果, 庄泽安发现自己被人注视,难为情地往庄婷身边凑了凑,嘟哝一句:“好甜呀妈妈。”
用无辜形容不大贴切, 姜迎灯觉得他很可怜。
各种意义上的可怜。
庄婷看起来挺忙的,要倒茶招待姜迎灯,茶倒了一半, 又跑去接座机电话,压根没来得及管到他。
姜迎灯视线从庄泽安身上挪开, 慢慢打量她店里的陈设。
是一家卖进出口玩具的门店, 不算奢华,布置得挺干净的, 价格牌上的数字个个天价,自然也不是为姜迎灯这类消费水平的人服务。
庄婷本来是在路边偶然见到这个小姑娘,她记性好,那天听梁净词说家里有姑娘, 自然好奇, 于是就从门缝里瞥了她一眼,长相很好, 她一眼就记下了,于是便端着和煦的笑容来打招呼。
她对姜迎灯没有任何存在敌意的必要,左右不过是个小女孩。
是在听见那句“他没有弟弟”时,被戳中痛处。
庄婷这人心眼也不大,要较这个劲。
如果不是庄婷提到了梁净词,问姜迎灯,“要不要听听他家的事情?”她是不会轻易跟她走的。
阴差阳错的,姜迎灯坐在这间店里。
“我跟他爸认识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大。”她的开场白很微妙,说尖锐,但没那么夸张,说寒暄,又少了点分寸。
像是在暗示什么。
姜迎灯耳聪目明,怎么可能听不懂?她没接话,淡淡看着这个年近四十,眼尾起皱的女人。
庄婷紧接着感叹一句:“都快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说着,解开衬衣领口,从里面取出红绳,绳子上坠着一枚无暇白玉,庄婷将玉石捧在手心,给对面的人展示。
姜迎灯不懂货,庄婷看出她眼神里的讶异,主动给她解释说:“我第一次见他时,他送我的。这叫羊脂玉,古代皇帝的玉玺都用这种玉。这块还上过电视。”
说着,庄婷又掂了掂手里的东西,问:“鉴宝节目,小时候看过吗?”
姜迎灯唇线始终紧抿着,要开口时,才翕动一下薄唇:“不看。”
庄婷笑着,把东西收回衣襟,又问:“你翻过梁家的族谱吗?”
她用食指和中指捏着比划了一个大概:“这么厚。”
姜迎灯:“……”
“梁净词他爷爷的爷爷是朝廷重臣,家里宝贝可多,都是皇帝赏的。”
庄婷这春风得意的语气,好像她是这族谱里的一员似的。
姜迎灯说:“皇帝都死了几百年了。”
庄婷愣了下,朗声一笑:“皇帝死了,宝贝不是还活着?”
姜迎灯没有听出她这一席话的重心,是在炫耀自己摸过梁家的族谱,还是在得意那块和皇帝玉玺同等级别的羊脂玉?
或者都。
梁家传下来的宝贝还活着,这价值连城的玉也能落在她手里。低级的虚荣早就溢出来,她浑然不觉地沾沾自喜。
姜迎灯想,她刚才说,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的”。
也说了,那时候她也才十九岁。
“我就是个穷学生,什么也不懂。但是我知道他不会为了我离婚,当时觉得挺荒唐的,做什么,想做什么,自己都搞不清,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牵扯着,但见了宝贝,又觉得这些打发绰绰有余了。我还图什么呢?”
她说着,轻声地笑:“手里多两块玉,发生什么就都顺理成章了。”
姜迎灯想起她的祖母绿。
那不是梁净词的前朝祖辈流下来的,是他的外公送的。
所以即便庄婷的刺藏不住,她尚且愿意相信梁净词的礼物不能称为打发。
太难听了。
她摇着头,轻轻说:“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们不一样。”
姜迎灯总共没说几句话,却句句都有把她心脏戳几个洞的本事。
“怎么不一样?”庄婷冷笑一声,“是先后顺序不一样,还是结果不一样?”
她那双锋芒毕露的眼挪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姜迎灯。
迎灯今天穿了条白裙,在夜里看过去颇有点不染纤尘的仙女气质。怎么形容呢?遥遥看起来,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学生。斯斯文文,没什么攻击性,近看时,眉目里藏了一点少女忧郁。
是个小美女,追她的人大概也不少,但也仅限于还不错。
可惜,再怎么清雅绝尘,还是得走进这诡谲多变的人世间,还是得坐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听她讲一些肮脏卑鄙的前尘往事。
哪怕手里的茶一口也不愿喝又如何?
又不是真的仙女。
庄婷哂笑着,继续唇枪舌剑:“比我早到一点又怎么样呢?我看你也不是什么人中龙凤。”
这话说出来,实在是很气急败坏了。
从坐下到现在,纸杯里的茶已经被她握凉,姜迎灯低头看着浅浅涟漪,说道:“我不会有私生子。”
你一刀,我一剑,伤害人多简单?姜迎灯不遑多让。
但她也没有允许自己太恶毒,还是有所保留。
比如,继承权是有了,能抬头挺胸去争吗?
她放下杯,没去管庄婷五味杂陈的眼神,说有门禁,便立刻要走。
-
回到宿舍,姜迎灯要刷卡进楼时,翻遍背包,发现学生卡找不着了。幸好阿姨脸熟她,姜迎灯态度也诚恳,说明天就去挂失。
姜迎灯办事不拖拉,翌日一早就去办了卡。她没多想是丢哪儿了,心里估计是在那火锅店里,大概是摸手机时从背包兜里顺出来的。
于是这事也就过去了。
到了五六月,闲暇时间便不算多。除了准备期末考,还得兼顾她做家教的兼职。
那天顾家的司机跟她约好下午见面的时间,姜迎灯独自在宿舍化妆,林好吃完饭回来,挺开心的,手里提着个礼物袋,急不可耐地拆开。
姜迎灯想起昨晚的“任务”,问林好:“昨天我看许曦文怎么没在宿舍,我回来你们都上床了。是不是跟她说什么了?”
林好应了声:“啊,对。她后来还是去见宋知鸿了。”
姜迎灯:“被你们劝的吗?”
林好叹一声:“吃人嘴短你知道不,没办法,意思性地安慰了一下。”
她想了想,一笑说:“她估计也难堪。”
“是啊,她都快气死了。代入一下,我男朋友要是干出这种事我大概把他头锤爆!——哦不,甚至是前男友。”
姜迎灯说:“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有点尴尬。他处事方式幼稚了点,错在太心急。”
都有男友,就会下意识作对比。姜迎灯于是也想到梁净词,如果事情发生在他们之间,他必然不会这样“不择手段”,低声下气,甚至连挽留与否都要打个问号。
林好拆开她的礼物盒,迎灯从镜子里瞥一眼过去,隐隐看见,竟然是根发簪。
她画眉的手顿住。
林好到全身镜前,绾起头发,说:“我这个人呢,就是很随意,睡到就是赚到,管那么多干嘛,反正我不是不会为了谈恋爱这些事搞得头破血流的。”
姜迎灯打量着她的新簪子,缀着玉兰色的浅色流苏,很晶莹剔透,在女孩乌发一侧轻晃。新中式的款,簪头处做了个s型的弧。设计上体现着现代化审美的独具匠心。
比起迎灯古色古香的海棠,少些典雅厚重的韵味,多了点轻盈活泼的个性。
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不算是便宜的礼物。
迎灯不吝称赞道:“簪子很好看。”
林好转身看她,洋洋得意捧着脸笑:“好看吧?徐春天哥哥给我买的。”
她说着,打开手机淘宝要扫一扫,说:“我查一下多少钱,如果不超过三百我会气死。我上回送他的球鞋四位数呢!”
姜迎灯闻言,也跟着笑了笑。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一句,“前两天我男朋友也送了我一个”,转念却又怕人家问,怎么不拿出来看看?
真被接上这话,她该怎么拿呢?
姜迎灯只好把不合时宜的倾诉欲憋了回去。
同时脑内开始混乱,出现一些什么羊脂玉,皇帝玉玺,爷爷的爷爷,族谱。还有庄婷的那一句刻薄的,怎么不一样?
不论玉兰簪几位数,装的都是真心意,对比之下姜迎灯看到的,不是阶层的距离,只是莫名有点羡慕那些健康而平衡的爱情。
没说价格,但林好还算满意,不出意外,那双球鞋的本应该是收回来了。
林好收拾好自己的礼物,无端又开始感慨:“许曦文这事,其实根本轮不到我们插手,我们也决定不了什么。我只能说,爱情喜剧大都相似,爱情悲剧呢,各有各的不同。”
姜迎灯颔首:“很有jsg哲理性。”
林好说着,麻利地拎起背包,高兴地笑:“我去约会咯。”
迎灯微笑:“玩得开心。”
顾家的司机总是很守时。
姜迎灯出门时晴空万里,空气里有了些夏天的味道。
她最近在顾家补课的工资又涨了点,因为给顾妙妙补习数学的老师准备考研,所以算术题也被姜迎灯一并代劳。
不过顾妙妙成绩有所提升,于是她去顾家的次数没再那么频繁,缩短为一个月两三次。
抵达时,姜迎灯听到了久违的顾淙的声音。
还没进门,隔一扇窗,她一眼便看见坐在顾淙身侧的女孩子。大眼小脸,穿着时髦的黑色吊带,张扬的打扮,脸色又挺腼腆的,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靠在顾淙的身边。
姜迎灯好奇地盯着这张脸稍看了片刻,是觉得面熟,而后徐徐想起,好像是个正在转型拍戏的女网红。
因为在前段时间大爆的一部古偶里演了个人设还不错的配角,人设挺讨喜,故而姜迎灯对她有些印象。
顾淙此人,还是讲话不顾隔墙有耳,声音散漫肆意——
“没什么事儿啊梁家,挺好,比早些年好多了。杨翎前段时间不还刚办了生日,面上还是挺和谐愉快的。只要梁守行的情妇没去拆台,能有什么事儿,明着还是要装一装不是?”
姜迎灯握着门把的手顿住。
顾影大概也是几经八卦,知道了梁家的一些事,无语地说了句:“我说你们这些男的怎么回事儿啊,□□不带套有那么爽吗,到处留野种,恶心死了。”
顾淙一笑:“养得起呗,不戴就不戴咯。”
顾影忙看向顾淙旁边面色铁青的女生,给他使眼色:“你能别人家姑娘的面说这些话?”
顾淙浑不在意:“你问问她介意吗?”
姜迎灯:“……”
尽管知道他渣男一个,有些发言亲耳听见,还是免不了大为震撼。
“你介意吗?”顾淙睨一眼身侧的女孩。
这一眼,戏弄的笑里,多少有些过分的卑劣与下流了。
迎灯看完这出戏,才算真见到这一类男人骨子里那浑然天成的坏。有了为所欲为的本钱,就能坏得坦**不遮掩。
那女网红抿着唇,笑得跟哭似的,她能说什么?只好缓缓摇了摇头。
几个人坐得挨着挺紧,好半天才注意到一直站在门口的姜迎灯。
是顾影先看见,她拿了个橘子砸顾淙身上,提醒他:“快住口,老师来了。”
-
顾家人对她还是很友善。
姜迎灯回寝室时能带一堆零食,她吃不完,都分了人。
复习周紧锣密鼓,她这学期没从前那么松弛的状态,因为谈恋爱实在耗费时间,自然而然落下一些学业。人的精力有限,忙着对付男朋友,成绩就会给你好看。
姜迎灯不得不加入挑灯夜战的行列,在图书馆坐到凌晨,焦头烂额之际,接到罪魁祸首打来的电话。
她没什么好话:“等等,我要背书。”
临睡前:“我在背书,一会儿聊好不好?”
在寝室走廊:“我在——”
几次三番,忍无可忍。
梁净词笑了声打断她,拖着声说:“知道,在背书。”
“……”
姜迎灯在书页上收紧的视线慢慢松开。
而后又听见他悠悠地说:“就问一句几号放假,能耽误你什么工夫?”
她答:“26号考完最后一门。”
梁净词问:“考完回去?”
“嗯,考完晚上走。”
沉默了四五秒,他问:“挺急?”
她说:“没,就是特价机票最后一天。”
又沉默了十秒左右,梁净词说:“29号走,票退了,我给你重买。”
姜迎灯愣了下,说:“退票好像吞好多钱的。”
他不假思索:“我垫。”
她闻言,紧急翻日历,看返程机票价格。
很快,听见那头传来像是被气笑的声音,一道浅浅呼吸音浮在耳廓,他喊她名字:“姜迎灯。”
“啊?”
声音是无可奈何的低沉:“能不能惦记惦记你男朋友?”
“……”
“一走两个月,我找谁亲热去?”
姜迎灯红着脸,慢吞吞笑起来:“好啊,那你垫,垫十倍!”
梁净词说:“一百倍都成,钻钱眼里了。”
她难为情地扶着腮笑。
又想起什么,说:“不过我好像快来例假了。”
梁净词说:“那就不亲热,聊聊诗词歌赋也很好。”
她挺意外地问:“真的吗?”
他说:“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姜迎灯莞尔,听了一会儿彼此的呼吸,空耗了段时间,梁净词才说:“背书吧,不打扰你。好好考,这回拿一等奖。”
姜迎灯点头:“嗯!”
26号这天下午,最后一门是杨格的考试,三点开始。
一百道四书填空题,错一扣十,让考生们抓耳挠腮的杨老师倒是在前面悠闲地玩着消消乐,两百人的考场来了十几个研究生监考官。
姜迎灯可能是心头记挂着事,于是奋笔疾书早早写完。
她在还剩十五分钟时交的卷,出门后,在教室走廊的尽头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姜迎灯顿住脚步。
庄婷拎着浅粉色的皮包,在对着电话赔笑,说了几句什么后,见到姜迎灯过来,她紧忙挂掉电话,踩着小高跟笃笃走近。
今天她一个人来,没带孩子。
庄婷笑着,看向姜迎灯说:“你这教室真绕,我找半天,跟门口保安掰扯,还不让我进来。”
姜迎灯问:“有什么事吗?”
庄婷从包里拿出她的学生卡:“落我店里了,也不来拿。”
姜迎灯看着这张卡,因为挂失过,已经无效,但她还是接了过去,“谢谢。”
庄婷交完东西,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指了下教室问姜迎灯:“考完了?”
她点头。
“要不去我那坐坐?”
姜迎灯对她的玩具店没有丝毫兴趣,正要拒绝,庄婷像是看穿她的心思,说了句:“不是店里,我四合院。今天老大也放假回来了。”
她说着,扬起唇,但眼里并无笑意:“你跟我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更我们家孩子,今后还得进一家门不是?”
“……”姜迎灯迟钝地理解着她这句话。
庄婷说:“就当提前认识一下?”
信息量太大,姜迎灯要慢慢处理。卖玩具就能买得起四合院吗?哪里来的,答案显而易见。
一家门又是哪家门?谁认了她,谁又认了姜迎灯?
错综的关系盘在她的脑海里,姜迎灯蹙着细眉,还没给庄婷答复。
忽然被人往后扯了一把胳膊,她踉跄两步,重重地跌进他怀里。
下意识的,她紧扯住他整洁的白色衬衣,想将人推动,却脱不了身,梁净词将她搂得很紧,他用手臂箍住她的肩膀,将人揽在怀中。
姜迎灯的耳廓贴着他胸口,视线受阻,只能看见他冷色的表带和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腕骨。男人闷沉粗哑的声音隔着胸膛传来,被放大了百倍,冷得像一块凿不动的冰。
“离她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