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过后, 室内漫长的静谧,给了两人松弛下来嗅察周遭的机会,彼此清冽的香气侵袭四肢百骸, 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声音再撞击心鼓与耳膜,余音便震颤了整个灵魂。余娴默然穿好外裳,萧蔚也无声为她递上腰带,他们似乎都很享受这样待在一起相对无言的时刻,自有一种惬意, 谁也没出声打扰。
直到余娴看见了自己去麟南之前放在床头的机关匣。萧蔚也注意到了,先开口道, “这匣子你突然用机关落了锁,还放在此处, 我想应是有要紧之物, 并未打开看过,你放心。”
余娴惭愧地低下头,“其实也没什么。”她抬手示意萧蔚拿过来, 当着他的面打开了匣子, “是之前送到花家调查我阿娘的信。”
待要拆信时,她犹豫了一番, 抬眼看了看萧蔚, 后者背过身, “你看吧,我等你。”
余娴抿唇, 细细查看了封痕, 确定无人先拆看后才将其撕掉,展信一读。有了濯心之谈的经历, 要面对这过往,是比之前容易得多。
“陈桉,麟南锻兵世家现家主陈雄独女,现刑部尚书余宏光续弦……”前面平平无奇,交代了阿娘的身世,都是余娴所知之事,看得她甚至泛起了瞌睡,几近末尾,转折骤现。
听见身后人垂手落信的动静,萧蔚转过头看去,余娴怔然盯住一点出神。她知道了什么?萧蔚轻握住她的手腕,“阿鲤?”
余娴回过神,急切地问他,“萧蔚,我能相信你吗?不,你先说,你会不会相信我?”
萧蔚一愣,凝视着她道,“会。”
余娴点头,“我告诉你,二十多年前,阿娘任陈家主时,外公还为阿娘举行了继任仪式,是整个麟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道的事情,但后来没人提起,更没人跟我提,是因为没过几年,阿娘逃婚到鄞江,弃家族于不顾,默认不要这家主之位,外公就收回了当家权。之后阿娘敲鸣冤鼓请陛下再窥玉匣,陛下就放了我阿爹的事你都知道了。重点是,这件事没过多久,前朝党羽集结复国,陈家选择了归顺朝廷支援新军,因此获封爵位。外人看是这样的,对不对?”
萧蔚沉吟,“对。”实则,有关陈桉在花家能采集到的所有信息,他也早查过了。只期待余娴作为内情人相关者,能联想到更多。
余娴握紧他的手腕,“可是,我前几日便在想,有没有可能,陈家归顺朝廷的契机不是前朝党羽集结,而是我阿娘击鼓鸣冤呢?你有所不知,我外公是个随性又执拗的人,他说不掺和朝政,就绝不会掺和,他只醉心于祖上留下来的锻兵术,对权势不感兴趣,不光是我外公,陈家历代如此。他的臣服,不大可能是因为前朝党羽动乱。”
“你的意思是……你阿娘口中请陛下再窥的‘玉匣’,是陈家的臣服?”
余娴点头,“没有谁说过,玉匣一定是盒子啊。会不会从头到尾所有人都搞错了,玉匣不是盒子,是类似于权势的代指物。”
“没有谁说,玉匣一定是盒子。”萧蔚也这样想过,可陈桉口中的玉匣,和余宏光请高官一窥的玉匣,终究不是一个东西,倘若陈桉的玉匣是陈家的臣服,那余宏光的玉匣又是什么呢?
萧蔚按下不想,继续发问,“然后呢?”
“信中说,阿娘任陈家的家主期间,手下有两名良将,并称为‘双姝’。然则,我所知的,双姝并非她的手下,双姝之一就是她本人。方才我同你说了,我在麟南的时候遭到刺杀,是良阿嬷救了我,双姝就是我阿娘和良阿嬷。”余娴压低声音,“刺杀我的人,就是当年暴毙的某位高官遗子。我去探问过他,他说这二十年来,并没有他爹娘的其余故交找上门过……”
萧蔚心思一转便通了,“所以知道他的住所的,只能是当年救他的人,而能从暴毙高官手下救他的,必然就是杀掉高官的人。他知道在你背后指点的人必然是仇人,于是花钱雇凶,想绑架你引出背后的人,但因个中曲折,绑架不成,杀你报仇。你背后的人,是良阿嬷?”
他果然聪明,余娴讶然于他的反应,点头回是,“他还说,当年杀他爹的人背着两把金虎头刀。我外公和良阿嬷都有那样的刀,但是,倘若按照方才我的猜想,有没有可能,那些高官是我阿娘所杀?杀人偿命,外公为救阿娘,才臣服于陛下。”
萧蔚微晃神,随后凝眸聚焦,“你阿娘会武,如今的样子不像……她被废了武功?”
余娴垂首思忖片刻,“我想,是这样的。倘若她真的杀了朝廷命官,恐有造反之嫌,要留性命,被废武功是自然的。”她难以想象十五年的金虎双刀被废是怎样的痛楚,只觉得心疼,眼眶便红了,“阿娘为何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杀高官?这和救阿爹有什么关系?”
“如你所说,玉匣不是匣,但你阿娘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拿陈家的臣服作交换。兴许你阿娘一开始想让陛下窥的‘玉匣’,就是这些暴毙的高官。杀了高官,或许能令龙颜大悦,也能救你阿爹。”见余娴狐疑不懂,萧蔚将自己之前的分析也说给她听,“知道玉匣内景的人,一半活,一半死,死的人必然是活的人杀的,否则活的人不可能活,你可知?”
余娴缓缓点头。
萧蔚又说,“抛开你阿娘请陛下再窥的‘玉匣’,这之前,看过玉匣的人中,谁的权势最大?”
余娴即答,“当然还是陛下。”陛下是看完阿爹的玉匣,才将其打入狱中的。
萧蔚点头,“所以,高官之死,一定经过他的首肯。或者说,让他们死,也是陛下所愿看到的。你阿娘猜中了圣意,将其杀掉,换你阿爹性命。”
余娴恍然大悟,紧接着道,“陛下要看过玉匣内景的高官们死,那玉匣一定涉及到新朝初立时国之根本?!”
萧蔚称是,话锋一转,幽幽道,“可是,你阿爹活下来了。”
“我阿爹绝不是那样的人!”余娴拧眉,莫名觉得萧蔚这句提点有些敌意,“你想说,阿爹是用高官的性命铺了条血路,苟且偷生的?”
“我什么都没说。”萧蔚敛起眸底寒芒,转而一笑,“你多心了。”
不管他有没有说,余娴都会这样联想,概因关于阿爹的那封信中,薛晏高调控诉过阿爹的罪状,每一句都在说阿爹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她怕萧蔚信不过父亲,也这样想。
“萧蔚,你相信我吗?”余娴再次望向他,眸中堆满了恳切,她伸出手轻轻拉住萧蔚的袖子,“你相信我,也相信我阿爹,和我一起找出玉匣的真相,好不好?”
萧蔚凝视着她,她的样子有多恳切,恳切得就像当年他在余宏光脚底哀求他时一样,他的心气浮了,不敢看她,垂眸盯着她拽袖子的手,怎样一双纤细柔嫩的红酥手,才让他当初一看,便想要画下来惹她,良久,他收回眸,终是哪里都不敢看明白,只往虚空一点出神,低声说,“好。”
违心的字眼,配不上她眼底的真诚。
“谢谢你。”余娴很高兴,她凑上去,快速在萧蔚的侧颊亲了一下,两人的脸几乎同时“噌”地变红,余娴侧腿坐在床榻上,垂首抿唇,若无其事。萧蔚惊慌失措,却也不敢动,他感觉心潮决堤,有东西涌出来,烫得发疼。
“彼时‘国之根本’,无非是新朝兴建,黎民百姓,八方安泰。”萧蔚嗫嚅着打断微妙的氛围,“玉匣内景,是能让刚定的新朝再次动**的事物,你可能想到什么?”
细斟酌一番,余娴摇头。
萧蔚略回头,侧眸看她,“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说了怕你不高兴。”
余娴笑盈盈地说,“无论是什么样的误解,兴许说出来能为接近真相提供线索呢。”
“好。”萧蔚便直言,“传言中,岳父拿着玉匣请高官窥视,高官拥他上青云,都道是结党营私,贿赂所致,可换个思路,有没有可能,那是一种威胁呢?”
“你是说,阿爹的‘玉匣’中,握着的是高官的把柄?”余娴亦是一点就透,“有关国之根本的把柄么?”她一顿,“难道高官和前朝人勾结,意图谋逆?”
萧蔚一愣,缓缓点头,又摇头,“或许,恰恰相反。”
余娴想到了什么,顿时汗毛倒竖,抱紧了萧蔚的手臂,“烹刑……你主审的罪人薛晏曾说,我阿爹烹肉分食于高官!烹的是……烹的是……”
“前朝人。”萧蔚亦是一凛,或许因为余娴是余宏光的女儿之故,为了给父亲洗清嫌疑,她的想法会开阔许多,反而他一直知道余宏光烹肉分食的事,因着仇恨,只将重心放在自己的父母那一隅,倘若余宏光残害的不只是他的父母,而是前朝人这个群体呢?他觉得,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了,这样的思路,是个引子。萧蔚不禁兴奋起来,仇恨的恶念蠢蠢欲动。
就在此时,余娴柔软的身体贴近他,怯怯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可我阿爹并没有这样做过,一定还有别的真相。”
萧蔚垂眸,展颜浅笑,“嗯。”他的手指温柔地抚上余娴的脸颊,眸底却有什么东西变了。
余娴看着他,一瞬觉得陌生,她不确定地再次发问,“萧蔚?你相信我吗?”
萧蔚怔然,“我相信你。”
不,他不信。余娴觉得古怪,好像方才有一瞬间,萧蔚不是她认识的萧蔚。他面无表情,却让她觉得狰狞。那一瞬间狰狞的感觉像谁呢?
像自两年多前被绑架之后,时常徘徊在她梦中,看不清脸的——“薛晏”。
“萧蔚?”余娴犹豫了下,仍是问出了口,“你心口的疤,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萧蔚一笑,“是我幼时……”
“我去花家找过医师了。”余娴打断道。
她看见萧蔚的笑容滞涩了,同一瞬,她的神情亦滞涩了。
“你幼时,坐过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