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绪章回到家中,儿子的房间还亮着灯,灯光从蓝条纹窗帘透出来带着莹蓝的光晕。
他径自敲门,里面传来陆亭笈含糊的一声:“请进。”
陆绪章推门进去,便看到儿子很没正形地将一双长腿搭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厚沓资料,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满婶,你放那就行了。”
显然陆亭笈以为是满婶。
“哦。”陆绪章轻挑眉。
这么一出声,陆亭笈顿时意识到了,他僵硬地回首,看到了陆绪章那没什么表情的脸。
陆家的规矩,站有站姿,坐有坐形,陆亭笈平时再敢和陆绪章顶嘴,但有些铁规矩是祖父母那里从小耳提面命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缓慢将两腿收回来,之后站起,立在了陆绪章面前。
陆绪章看着眼前的儿子,论个头,和自己差不多,只是到底少年人,比自己肩膀要窄瘦一些。
他声音温煦:“在看什么?这么晚不睡觉?”
陆亭笈:“学习资料,这是母亲给我的,她让我学。”
也许是因为刚才自己那没正形的坐姿,陆亭笈难得有当儿子那低人一等的感觉。
他挠了挠头,解释道:“母亲说了,我可以提前开始高中的知识,学好了可以和她一起参加高考,我看了看,倒是也不难,就想着我学好了可以教她。”
陆绪章看着那桌上的一大沓资料,一看就是复印件。
他拿起来,翻了翻:“从你母亲那里复印来的?”
他当然明白,这资料就是叶鸣弦说的那一份,叶鸣弦给孟砚青的。
他看着儿子在上面做下的一些简单记号,道:“都看懂了吗?”
陆亭笈汇报道:“还行,有些不太懂的就多看两遍,而且这里面还有习题和答案,可以自己在脑子里验算下习题,对对答案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陆绪章随意往后翻着,发现最后面的那几页也已经有些记号了:
“看了多少了?”
陆亭笈:“数学看得快,已经看完了,化学比较简单,我打算最后看,物理已经看了一多半了。”
陆绪章:“行,那你明天不用上学了,就过去你母亲那里,万一她有什么学习的难处,你帮忙解决下。”
陆亭笈一听自然高兴,不用上学,还可以赖在母亲那里:“好!”
陆绪章抬眼,看向这高兴得仿佛要撒欢的傻儿子,道:“亭笈,你从小就聪明,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陆亭笈毫不谦虚:“对,我也这么觉得。”
他补充说:“估计遗传了母亲。”
陆绪章:“那你就把这些功课都研究透了,去教你母亲。”
陆亭笈:“我就是这个打算,不过——”
他纳闷:“父亲,你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陆绪章示意儿子坐下来:“我们父子好好聊聊。”
陆亭笈:“好。”
房间内已经烧起来地龙,暖融融的,陆绪章只穿了薄羊绒衫,整个人看上去很闲淡从容,也很让人放松。
陆亭笈难得一本正经起来,认真听着。
陆绪章轻叹,声音温和:“亭笈,我一直觉得你足够优秀,又生在我们家这种环境中,你随便学学就受益一生了,对你的教育你祖父操心更多,我一直不希望给你什么压力,我也觉得没必要。”
他看着儿子,非常诚恳坦率:“比起兢兢业业学习,非要证明自己多么优秀,我更希望你能随心所欲,能享受年少的恣意,无拘无束。”
陆亭笈微抿唇。
他知道父亲说得是实话,一直以来,父亲对他极少管束,许多事都是听之任之,当然也不是不管,他只是把控大的方向。
这点来说,他还是比绝大多数父母要好很多。
陆绪章看着儿子低垂的眉眼,他有一双圆而亮的眼睛,琥珀色,跟猫儿一样,这点像极了少女时代的孟砚青。
不过不同于孟砚青弧度的柔和妩媚,他的双眉乌黑浓密,眉峰微起,充满张扬的少年英气。
他的头发有一点点自然卷,打着些许卷的短发服帖地落在宽阔的额前,又看着很乖很乖。
陆绪章想起曾经的一幕,在这四合院的廊檐下,孟砚青坐在一把矮椅上,怀中搂着三四岁的小娃娃,教他读书,偶尔会抬起手抚摸他的发。
于是他的胸口便溢出无尽的酸楚和温柔。
过了一会,他才开口:“不过显然你母亲对你有些期望和打算,你好好学习,不要辜负她的期望。”
陆亭笈低头,难得很乖的样子:“我知道。”
陆绪章:“过年你就十五岁了,很快就是大人了,所以有些事我认为我可以和你谈谈,让我们抛却父子关系,像兄弟一样聊聊天。”
陆亭笈狐疑地看了陆绪章一眼。
兄弟?这必然是怀柔之计。
他是读过史的,史书上皇帝要拉拢臣子,必然会说我把你当兄弟一样看待。
但其实转身就是算计。
不过他还是道:“父亲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就是了。”
陆绪章:“今天我和你母亲聊了,看来她肯定是要找对象了,我拦也拦不住。”
陆亭笈越发狐疑,这是怎么了,现成的优势高地他就这么拱手相让?
陆绪章面对儿子那疑惑的眼神,轻咳了声:“我和她有个约定。”
陆亭笈眉毛拧得都皱巴了:“约定?”
陆绪章便含蓄地将今晚自己和孟砚青的约定说了。
陆亭笈听得都无言以对。
他一直觉得自己父亲是与众不同的人,而显然,母亲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但是,他们还能有这种约定,也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
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不叹息一声这两个人会玩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果他们不是很独立特行,也不至于在那个年代早早未婚生子有了自己。
所以自己没资格去评判。
这么想明白后,他便郑重地点头:“既然父亲支持,那我觉得,我也应该支持!毕竟母亲还很年轻,她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就这么和我们捆绑在一起。”
陆绪章神情便有些一言难尽。
这儿子也未免太懂事了吧?谁让他这么懂事的?
他只好道:“那你现在有别的想法吗?”
陆亭笈纳闷:“我应该有什么想法?你们不是都已经愉快地决定了吗?”
陆绪章含蓄地道:“比如说,你觉得你母亲应该找个什么年龄的?”
陆亭笈便懂了:“我知道,我们讨论过,父亲,你的意思是说,太年轻的不行,比如她找个十八九岁的,只比我大几岁,那我太亏了!所以,最好别找太年轻的,最好比我大六七岁吧?”
陆绪章微拧眉,越发觉得这儿子傻得不透气。
他只好提示道:“我觉得不光是太年轻的不行,年纪太大的也不行吧?”
陆亭笈疑惑:“年纪太大的?她还能找像你这么大年纪的吗?”
陆绪章额角抽抽。
他无奈地看了眼儿子,神情凝重地道:“比我年纪大。”
陆亭笈:“不是吧?这么老!她肯定看不上!”
陆绪章:“你还记得叶鸣弦伯伯吗,以前你在你祖父那里时,他过年时候应该会去拜会。”
陆亭笈颔首:“中科院的那位叶伯伯?”
陆绪章:“对,和我差不多高。”
陆亭笈:“记得,他觊觎我母亲?”
陆绪章郑重颔首。
陆亭笈那眉毛便拧起来了:“他那么老了,怎么好意思!”
陆绪章看着自己儿子的反应,他是很满意的:“他这个人,看似清高刚正,不知道的以为他性情纯良,但其实他诡计多端,看似单纯科研工作者,但其实骨子里都是坏水,阴险狡诈,防不胜防。”
陆亭笈眉毛都打结了:“他现在在追求我母亲,那些资料是他给我母亲的?”
陆绪章微挑眉,看着儿子,用一种很是挑拨的语气道:“哦,你竟然还不知道?”
陆亭笈看了眼那些资料,想了想,明白了:“他现在是不是要借着这些资料接近我母亲是,要帮着我母亲学习,借此和她多接触?”
他好笑:“竟然对我母亲使这种花招!”
陆绪章颔首:“你还算有点悟性。”
陆亭笈:“这个好办,我赶紧把这些全都看明白,万一我母亲有什么问题,我就教她,哪用得着外人!”
陆绪章满意地笑道:“其实我可以找个家教来辅导你们母子,但是那样的话太刻意了,你母亲也未必愿意,你能做到的话,那自然是极好。”
他高中学的是文科,虽然他理科也学得可以,但让他把那些高中数理化重新拾起来实在是有点为难他。
他也没那时间。
好在儿子的脑子是很好使的,可以用用。
父子两个联手,取长补短,总归比一个叶鸣弦强。
*
这次的黑画事件,首都饭店立了大功,立即写了报告,上面派了专业文艺工作者进行鉴定评估,找出来的那些画被给予很高的评价,会当做重要文物来保存。
也因为这件事,上面开始立了一个专门的项目来对首都饭店的犄角旮旯进行清理,矢志不能糟蹋任何有价值的文物,这么一来,饭店从上到下都行动起来,并请了专家进行评定把关。
在这个过程中,孟砚青因为之前表现的才能,也成为专家组中的一员,孟砚青对字画和珠宝玉器有些研究,不过于其它方面到底欠缺,如今倒是跟着诸位专家一起学习了。
与此同时,首都饭店东边柜台也开始扩建了,虽然这扩建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招标已经开始进行了。
彭福禄帮孟砚青打了报告,并着重提及孟砚青的贡献,上面很痛快地批准了。
这次孟砚青一战成名,上面都知道孟砚青的名号。
不过这么答应下来后,也提了一个条件,需要她自己联络相应的商场或者品牌供货渠道,到时候,各大商场和品牌交上去,由上面进行筛选。
孟砚青谈完后,出来正好遇到了罗战松。
罗战松显然本来也是有意的,不过名画事件中,他简直成为反面教材,彭福禄对他也进行了批评,一时真是颜面尽失,这柜台租柜的事自然也没他的份了。
其实不光是租赁柜台的事,显然陆绪章也多少给了压力,罗战松在首都饭店再无前途。
罗战松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眼:“我现在算是明白,什么叫仗势欺人了。”
孟砚青:“哦,对,就是仗势欺人,你不服气吗?”
罗战松冷笑:“走着瞧吧。”
孟砚青疑惑,他还挺嚣张的?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听胡金凤提起来,说这罗战松竟然要办理停薪留职,似乎要下海了?
孟砚青略想了想,也知道,他知道首都饭店的前途被阻断了,打算下海挣大钱,毕竟是这么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捞钱还是很容易的。
对此,孟砚青也就不再理会。
其实她隐隐感觉,自己回来了,父子关系母子关系现在都还不错,儿子的性情绝对不会像那本书里说的一样偏执,也不会爱上什么女主宁夏了。
既然如此,也许命运已经改变了,儿子和罗战松再对上的可能性不大。
反正对上的话,也有父母撑腰,帮着儿子一起打,狠狠地打。
谁还能怕他?
当下她也就不再理会什么罗战松,积极想着自己的供货渠道。
她当即找了霍君宜,霍君宜是珠宝进出口公司的,自然应该有些门路和渠道。
霍君宜一听这个,又仔细问了时间,最后道:“最近展览馆将会有一次珠宝展览,包括一些香港品牌,你可以过去那边看看。”
孟砚青听着,不免疑惑,要知道现在国内珠宝行业还处于萌芽状态,都是国有企业垄断,和国外完全不是一回事,暂时那些国外品牌也不可能进入中国,怎么突然要办这个?
霍君宜笑道:“前几年,贸促会组团去了美国诺克斯威尔的世界博览会,当时就动了心思,今年和香港雅式展览公司合作,在广州设立了办事处,开展展览活动,这次也是赶上过年了,他们找到我们珠宝进出口公司,想趁机来北京搞一次,看看市场行情,所以这次是由我们公司经营部承办的,我是负责人之一。”
孟砚青听着,详细问了问:“国外的品牌会来参加?”
按说这个阶段,国内消费能力还没办法承受国外珠宝品牌的价格,老百姓能买个黄金首饰就算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霍君宜:“是,主要是香港的珠宝企业,但是这里面也有一些驻香港的国际品牌,到时候估计都会过来。”
孟砚青听着,自然觉得不错,详细问了问时间,是大概两周后。
她到时候在那些珠宝商中选择一家合适的,应该不难,同时也请霍君宜帮自己找一下珠宝商的资料列表,霍君宜痛快答应。
于是两个人约了下周见面,到时候霍君宜把展览会的门票以及珠宝商列表给她,正好一起吃个饭。
孟砚青其实能感觉到,霍君宜对自己颇为殷切,应该是对自己有意。
她也觉得霍君宜不错,如果这次珠宝柜台的事情顺利,她有空闲,到时候可以谈一个恋爱了。
搞定了这件事后,她心情大好,加上最近她也没什么工作,培训班也暂停,这几天下雪下的,她也不太愿意出门,就闷家里清清静静学习,倒是很舒坦。
谁知这天,陆绪章和叶鸣弦约了喝茶——来她这里喝茶。
八十年前,日俄两国失和用兵,战场就在中国,如今两个男人约喝茶,喝茶地点就在她家。
她不是太想招待他们。
无论是陆绪章还是叶鸣弦,她突然就看透了,本质都是一样的。
最初相认,失而复得的喜悦,大家骨子里都是真诚的,但是如今习惯了,这真诚里就难免掺了一些算计。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都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所以孟砚青也是懒懒的,反正随便他们折腾,这两个男人喜欢斗,那就让他们斗好了,她就当看戏。
这天下班,孟砚青一回到家,就见家门口摆着好几个箱子,还站着三个人。
叶鸣弦穿毛呢大衣,看着清高贵重,老牌高级知识分子科研人员的气质十足。
反倒是旁边的陆绪章,一身休闲棉夹克,和陆亭笈竟然穿了父子装,甚至一大一小都戴了毛绒绒的帽子,看着舒服暖和又惬意!
她的视线扫过这三个人,最后落在那箱子上:“这是?”
叶鸣弦其实有些无奈,他没想到陆绪章如此阴险,竟然故意和他家儿子穿得一样,那么闲淡随意,一下子年龄感就下来了。
再加上陆亭笈一口一个叶伯伯叶伯伯,倒仿佛他是一个长辈,人家另外那两个哥俩好呢!
不过他到底是上前,笑得浅淡:“砚青,那天我说给你带来一个电热水壶,今天带过来了。”
陆亭笈却已经走上前,径自揽住孟砚青的胳膊,一脸亲昵的样子:“母亲,这几天我想好好学习!”
这自然是极好的,孟砚青赞同并鼓励。
陆亭笈:“自己在家学没意思,我便把铺盖卷带来了,还带了几身换洗衣服,虽然我的房间还没床,但我可以打地铺啊!我打算陪母亲在这里学习,母亲也要监督我,这样我学得更带劲了。”
他这一番话说出,孟砚青倒是也觉得不错。
儿子过来,她可以和儿子亲近,又能督促儿子学习,其实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她当然知道这是陆绪章的意思,把他儿子给送过来当内应,他这当爹的就能时不时过来了。
不过也只能随他了,他非要来,她也并不是非要拒绝他。
如果能一家三口吃饭相处,这样对孩子也有好处,可以让他尽情感受家庭温暖,这是孟砚青所希望的。
——再说了,陆绪章做饭好吃嘛!
于是她也就笑道:“可以,那我们回头一起学习,有问题还能探讨了,还有那台计算机,昨晚我研究了,不过还有些问题,正好问问你。”
陆亭笈揽着孟砚青的胳膊不放开:“好!那我们互相帮助!”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便笑看向叶鸣弦。
半大孩子的眼神是没什么掩饰的,那是明摆着的宣战。
对此,叶鸣弦含笑,眉眼格外和善。
他比这孩子大二十岁,又想当人家后爸,必须有处处包容的觉悟。
这都是小事,没必要在意。
陆绪章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终于开口道:“亭笈非要住你这里,我也没办法,他的床我都订好了,过两天就送来了。另外回头他还得上学,这样吧,早上我稍微绕路下,过来接他上学。”
孟砚青:“随你。”
叶鸣弦听这话,拧眉,这算是什么,直接每天必须见一次面了?
阴险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