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仿佛听到了哭声, 喊她的声音,又仿似什么都没听见,世界一片空寂。
雪奴的肌肤本来就白, 这时的她,神态安详躺在那里,白得透明如易碎的琉璃盏。
生父不详,生母来自万里之外的番邦女奴, 自小颠沛流离挣扎着长大,以为有了倚靠, 却最终化为了一缕芳魂。
吞金有多痛苦,所幸到最后, 她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去吧, 去吧。
谭昭昭用布巾, 轻柔地擦拭她的唇角。
雪奴喜美喜净, 干干净净地离开也好, 这个肮脏的世间配不上她。
张九龄心痛难忍,谭昭昭若是哭,或者吵闹, 他还会安心一些。
偏生她很是平静, 就像是雪奴睡着了, 怕吵醒了她般,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张九龄想要劝, 手伸在半空中,无力垂落,转过头, 对身边哭泣的莲娘低声道:“你跟我来。”
莲娘忙擦干泪,随着张九龄来到了正屋, 听他道:“雪奴在长安,可还有亲人在?”
莲娘摇头,道:“奴从未曾听过,主子平时来往的,只有玉姬芙娘九娘几人,其中与九娘关系最为亲密,主子经常说,以后这样要留给小胖墩,那样要送去给九娘。”
张九龄听得鼻子直酸楚,稳了稳神,道:“先准备收敛吧,去找千山眉豆他们帮手,按照波斯的风俗安葬。若是有公主府的人找来,告诉她们雪奴已经去世之事。对了,雪奴的账目在何处?”
要是按照长安的风俗,雪奴必须在过年前出殡,而今天已经是大年二十七,生得随意,去得太过匆忙。
雪奴身份低下,她去世了,还不够资格去向公主府报丧。太平公主府定会派人来问,至于得知雪奴去世之后,会得如何愤怒生气,人都没了,她又能奈何?
莲娘道:“主子的账目都装在一处,平时都由奴管着锁匙,奴这就去给大郎拿来。”
雪奴的买卖,现在大多都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太平公主。
张九龄不想她去世后还不得安宁,早些送到太平公主府上去,早些解决麻烦。
莲娘不敢耽搁,忙起身前去忙碌,刚走几步,张九龄在身后叫住了她,问道:“昨夜,可有人来找过雪奴?”
昨夜的确有人前来,莲娘如实答了:“昨日九娘离开后不久,玉姬芙娘也回了家,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主子正准备用饭时,有人前来找主子。那人来过一两次,奴认识他,是高内侍身边的小黄门。主子请他进了屋,奴被主子支使出来了,他们说了和事,奴并不清楚,后来,主子亲自将那人送到了门外,主子与平时并无不同,先前说话耽搁了用饭,待来客离去之后,还让奴去煮了一碗杏酪,吩咐奴多加些糖。起初奴只加了一些,主子觉着不够甜,足足再加了小半碗。”
张九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睑微垂听着,莲娘说完了许久,方听到他的声音暗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莲娘怔怔退下,张九龄坐了片刻,转身回到卧房。
谭昭昭挺直脊背跪坐在床榻边,昏黄的灯光,拉长了她萧瑟孤寂的剪影。
张九龄望着她半刻,缓缓走上前,谭昭昭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又回转了头,道:“收敛了吧。”
张九龄顿了下,道:“我已经吩咐了莲娘去操办,千山与眉豆在一旁帮忙,按照波斯的风俗下葬,停到波斯庙宇里去,过年也没事。”
谭昭昭道:“早些下葬吧,尘归尘,土归土,无需折腾了。”
张九龄愣住,停到谭昭昭又道:“雪奴没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雪奴死,的确是能化解危机的最好方式。
太平公主已经逼走了姚崇,雪奴已死,与谭昭昭张九龄弯弯绕绕的关系,就彻底断了。
雪奴只是个不起眼的胡姬,她死了,就死了,起不了任何波澜。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会换个人,换种方式再继续斗。
雪奴下了葬,天气寒冷,许多身子弱的人去世,赶在过年前出殡的很多,她的棺椁夹在其中,除了芙娘与玉姬她们,张旭哭了一场,无人在意。
谭昭昭与平时一样,平平静静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她很快就消瘦了一圈,无视过年时所有的宴请帖子,闭门不出。
张九龄也不再出门,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收拾整理着雪奴留下来的家财。
初八这日,张九龄将账目送到谭昭昭面前,道:“昭昭,除了西郊昆明池的庄子,雪奴所有的买卖都交到了太平公主府上,这些是她余下来的家产,如何处置,都由你决定。还有莲娘,厨娘等三四个陪伴她多年的仆从,我打算留下他们,你看这样可妥当?”
谭昭昭掀起眼皮看了下账本,并未去动,淡淡道:“先放着吧,莲娘她们,无处可去都可以留下。”
张九龄嗯了声,试探着道:“昭昭,外面太阳好,可要出去走一走?”
谭昭昭裹紧了衣袍,摇头无声拒绝。
张九龄忧伤地看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眼睁睁看着谭昭昭憔悴下去,心如刀绞,却不得其法,不知该如何劝,更不敢劝。
谭昭昭聪慧,早将雪奴之死看得明白透彻。
无论雪奴的死与他有无关系,但因着她之死,最大得益者,便是他与太子李隆基。
任何劝解的话,听起来都是在徒然辩解。
张九龄心钝钝的疼,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就这么逐渐生份了,再也寻不到以前的亲密无间。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小胖墩探头进来,小心翼翼打量。
这些时日,因着雪奴去世,小胖墩突然长大了,乖巧得很,不再用父母操心,自己会主动写字写功课,走路时都变得轻手轻脚。
张九龄回头看去,朝他招手道:“你在门外作甚,快进来。”
小胖墩进了屋,张九龄摸着他的手心,见很是暖和,放下了心,道:“再过几日就要进学堂读书,功课都写完了?”
小胖墩答都写完了,看着谭昭昭问道:“阿娘,你可是生病了?”
谭昭昭答道:“我没生病。”
小胖墩哦了声,坚持道:“可是阿娘都瘦了,我听眉豆与阿蛮在私下嘀咕,她们都很担心阿娘会生病,要给阿娘进补。”
谭昭昭将他拉到身边,宽慰他道:“阿娘不会生病,阿娘好着呢。”
小胖墩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松了口气,道:“阿娘不会生病就好,雪奴姨姨去世了,阿娘不能再离开我。”
谭昭昭轻拍了下他,道:“雪奴姨姨去了,我就更要留下来。你别多想,想多了长不高。”
小胖墩嘻嘻笑,抬手比划着道:“我会长得比阿耶还要高,阿娘等着瞧吧!”
谭昭昭说好,小胖墩脸垮了下来,难过地道:“可惜雪奴姨姨再也看不到了。”
张九龄默默看着他们母子说话,慌忙拉起小胖墩,道:“出去玩,等下回屋再写两篇大字,写完交给我查看。”
小胖墩很是听话走了出去,张九龄看向谭昭昭,与她了然一切的双眸相对,他蓦然就局促起来,感到自己好似被看穿,无所遁形、
谭昭昭就那么望着他,也不做声。
张九龄稳了稳神,打算不再回避,鼓起勇气道:“昭昭,不是我。”
谭昭昭道:“我知道。”
张九龄却并未感到轻松,道:“既然昭昭知道,可昭昭为何不再理会我?”
谭昭昭并非不理会张九龄,她谁都不想理会。
她只是大唐的一粒灰,与雪奴并无任何的区别,在洪流的裹挟下滚滚向前,挣扎不了,挣脱不了。
雪奴对她的意义,张九龄永远不会理解,她也没有打算让他理解。
她来到这里,雪奴是她最好的友人,是她在张氏长子长媳,张九龄妻子,小胖墩阿娘的身份外,活出的她自己,她是谭昭昭。
谭昭昭不打算说话,深深呼出口气,微闭着眼睛道:“我累了,想睡一会。”
张九龄急了,道:“昭昭,雪奴去世,我同你一样难过,同你一样无能为力。可是,昭昭,你不能因此来惩罚我,我们是夫妻,要白首不相离的夫妻,你这样待我,何其不公?”
谭昭昭睁眼看向他,认真道:“大郎,让我静静,真的,我并未要与你如何,只想独自呆一会。”
谭昭昭并非在敷衍张九龄,她要静心下来消化自己的情绪,要是成日哭哭啼啼,或者佯装没事,他们之间才会真正发生问题。
除此之外,她还要认真思考以后的路。
雪奴不能白死。
张九龄哀哀看着她消瘦的脸,雪奴死后,她一滴泪都没掉过,冷静自持,令他更加感到揪心。
原来,真正的悲伤并非是恸哭流涕,
以谭昭昭的性情,他再逼迫她,只会适得其反。张九龄向来尊重她,更不舍让她为难,低低道:“那昭昭好生歇息,我出去了。”
谭昭昭道了声好,继续合上了眼。
张九龄望着她安静的面容,却舍不得动,好一阵后,方轻手轻脚起身离去。
谭昭昭并未睡着,张九龄望着她的目光,他离开极轻走动的脚步声,合上门是轻轻的吱呀声,风吹皤动的声音,她好像都能清楚感知,听到。
静谧中带着的动静,能让她能逐渐得到安宁。
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谭昭昭听到除了张九龄的声音外,还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高力士,高三郎。
谭昭昭撑着塌几,捋了捋脸颊边的碎发,缓缓坐起了身。
高力士,终于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