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气, 几人酒吃得太晚,留宿了一夜,翌日才各自散去。
孟浩然一心准备科举, 张旭则下了决定,准备沉下心来,在长安求个差使。
这边,张九龄前去参加了太子的筵席, 到天擦黑时分方回来。
谭昭昭始终不放心雪奴,怕她多想, 前去她的宅子,叫了玉姬芙娘一道前来, 陪着她一道吃茶说话, 待莲娘前来禀报张九龄归家时, 叮嘱了雪奴几句, 带着小胖墩离去。
谭昭昭回到后院, 张九龄已经更洗完毕出来,上前接过她的风帽,道:“外面冷, 怎地不穿得厚实一些?张颠又出去了?”
张旭去访友吃酒, 说是闭坊之前未归, 晚上就不回来了。
几步路而已,谭昭昭不怕冷, 说了句张旭不在,迫不及待问道:“如何了?”
张九龄与她一道坐下,见小胖墩手撑在凭几上, 睁着咕噜噜的眼眸望着他们,哭笑不得道:“大人说话, 你别在这里,快自己去玩。”
小胖墩皱了皱鼻子,重重哼一声,起身咚咚咚跑开了:“不听就不听!”
张九龄怒瞪他的背影,谭昭昭的紧张,被他冲散不少,笑道:“嘴碎得很,今日我们说话,他在旁边吃零嘴,就不时插上一句,真是可笑得很。”
有了小胖墩在一旁,垂髫小儿充当大人说话,逗得大家笑个不停,连雪奴都暂时忘记了忧愁,拉着他说了许久。
张九龄神色缓和不少,缓缓说起了太子筵席的情形。
“太子给朝臣下了帖子,张相张说,吏部宋尚书宋璟,钟绍京,等人皆在。酒过三巡之后,太子退下去更衣,小黄门悄然将我也唤道了太子歇息的偏殿里,高三郎随侍在一旁。”
太子李隆基意气风发,倚靠在凭几上,见到他进屋,起身相迎,亲自携着他的双臂,请他在身边坐下。
张九龄想起那一幕,不禁叹了口气,道:“姚崇因不肯依附与太平公主,还上旨请求她迁到东都洛阳,被贬谪为刺史。张说对于太平公主散出太子要起兵夺位的传言,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严加驳斥,太平公主一怒之下,派人弹劾,请求陛下将他贬谪,在太子的帮助下,仍旧领了平章事。”
姚崇张说宋璟等人,皆为开元初期的宰相,辅佐李隆基开创了开元盛世。
只是,谭昭昭以为,开元盛世的“盛世”,在于兼容并包,并未是真正的吏治清明,强大。
大唐的开明,各族的融合,比如来自异域的波斯等人,也可入朝为官。
好比姚崇的“十问”,对君王的劝解,革除吏治等积弊,并不新奇。
唐太宗李世民早就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认识,孔孟诸子对于君王治世之道,君与民等关系的阐述,已经非常完善。
姚崇为人谨慎,注重气节,能不畏强权,直言进谏,因此在武皇时期被贬谪,仕途几经起伏。
关键在于,姚崇自己勤俭,提出要整饬官场,选用官吏时要谨慎,严格,防止皇亲国戚,权贵霸占了朝廷的要职。
可惜,姚崇只严格要求他人,自己的儿孙们,却耀武扬威,入朝为官贪污受贿。
张说亦犯了同样的错,“岳父岳母”的称呼,便是由他而来,极为讽刺。
两人还有一个重要的致命缺点,两人斗得很是厉害,却都积极举荐自己的亲信入朝为官,结党营私。
只有宋璟算是真正的清廉,从不以权谋私,对自己与他人一样严格,可惜李隆基嫌弃他太过守旧,心生不喜。
从开元盛世伊始,朝堂还是以前的朝堂,只是换了一批官员而已,本质没变。
张九龄手搭在膝盖上,垂着眼睑道:“太子,太子未曾言明,只与我说了家常琐碎之事,与三郎皆来自岭南道,该经常走动往来。”
谭昭昭顿了下,李隆基闲话家常,传达了更亲近之意,拉拢的意图,再也明显不过。
张九龄抬眼看向谭昭昭,看到她的反应,不禁嘴角上扬,双眼闪亮无比,道:“我就知晓,昭昭能明白。”
谭昭昭回了一个笑,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张九龄忙安慰她道:“昭昭别急,我后来私下里,同三郎说了几句话。昭昭早已同雪奴认识,一起做买卖的事情,三郎也知晓。雪奴得公主看重,着实没法子,三郎道当时我们皆不在长安,的确是身不由己。他会寻着时机,同太子道明此事。”
谭昭昭恍惚笑了下,道:“如此一来,大郎可算得上是示忠,投诚了?”
张九龄淡然道:“昭昭,事到如今,我已是工部尚书,身居高位,不再如以前那般,只是不起眼的校书郎,想要彻底置身事外,便是流于了圆滑。既然如此,我不若真正高调,彻底摆明态度。手握重权,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这倒也是,顺势而为是最好的选择。
张九龄要是能早些升为宰相,前期的李隆基还一心扑在朝政上,他能与宋璟一起,联手真正革除朝廷上任人唯亲,举荐自己人的弊端,拦住杨国忠安禄山等人入朝。
张九龄道:“万事皆有得有失。站在高处,将自己利于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躲避四面八方的来箭。昭昭,流放贬谪我皆不怕,惟恐若是一不小心有个闪失,到时候,会连累到昭昭。”
谭昭昭平静地道:“大郎,岭南道靠海的百姓喜欢吃咸鱼,倒是有句话说得好,食得咸鱼抵得渴。流放,贬谪,皆没什么大不了,我都陪着你去。”
张九龄又高兴,又伤感,他紧紧拥着她,道:“我尽量,尽量不让昭昭吃苦。”
谭昭昭听到他声音轻颤,清楚感受到了他的愧疚与不确定。
谁都不敢保证能一帆风顺,被流放,贬谪的官员比比皆是,张说回了朝廷,姚崇此时还被贬谪在申州,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被贬了。
张九龄亦不敢保证能安稳无虞,前世时,他也被贬谪罢官过。
谭昭昭道:“我去同雪奴说一声,让她莫要担心。”
张九龄拉住了她,道:“外面还在下雪呢,让眉豆走一趟吧,就说没事了,让她放心就是。”
谭昭昭心道先让雪奴放心,明日再去同她细说就是,便坐了下来,唤来眉豆走了一遭。
翌日,谭昭昭还在睡梦中,听到门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恍然睁开眼,朝窗棂望去,高丽纸一片雪白,她一时分不清是下雪,还是已经天光大亮。
张九龄亦醒了过来,随着她一起看去,搂住她,含糊道:“时辰还早,昭昭再睡一会。”
谭昭昭被拉回了被褥里,张九龄扬声问道:“何事?”
门外,眉豆急促慌乱的声音在外响起:“九娘,九娘,莲娘来了,雪奴......雪奴出了事。”
谭昭昭静静望着帐顶,只感到身上的血液,从脚底涌上头,再从头直冲而下,控制不住全身冰凉,变得僵硬。
张九龄下意识先看向谭昭昭,床帐里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便重重握了下她的手,道:“昭昭别急,我去瞧瞧。”
谭昭昭一动不动,张九龄心中一紧,忙翻身坐起,披上外袍大步走了出去,一下拉开门。
眉豆惊得一下抬起头,莲娘脸色比庭院里的白雪还要白,眼红嘴青,哆嗦着想要张嘴,一开口,眼泪先簌簌掉落:“大郎,主子她,她没了.....”
张九龄脑子里轰了声,起初他以为,雪奴只是被人寻衅,太平公主施压为难而已!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张九龄回转头,看到谭昭昭身着里衣,光脚立在那里,哑声问道:“雪奴没了,莲娘,你说清楚,什么叫雪奴没了?”
莲娘哭着道:“夜里雪下得大,屋子里冷,奴半夜起来添置熏笼的炭。主子向来睡得浅,夜里尤其惊醒,听到动静,总会问上一句。奴不小心,夹炭的钳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床帐里还是一片安静。奴觉着不对劲,便前去,前去问......”
谭昭昭猛地伸手拨开她,往屋外冲去。
张九龄长臂一伸,拉住了谭昭昭,她头也不回,用力甩开。
“去拿风帽,鞋袜!”张九龄见拦不住,便追在了谭昭昭身后,厉声吩咐已经呆若木鸡的眉豆。
眉豆回过神,赶紧前去拿了鞋袜风帽追上去。
谭昭昭已经跑到了大门边,张九龄接过眉豆手上的鞋袜风帽,先兜头将她裹住,一声不吭抱着她,将罗袜木屐往她脚上套。
触及间,玉足如寒冰。
张九龄却感到像是握着热炭,灼得他生疼。
他不敢去看谭昭昭似乎空洞,又狂乱的双眸。
雪奴是她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人,她们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吃酒,彻夜狂欢。
他离开长安时,是雪奴陪着她,怀孕生子,两次兵乱,她们皆守在一起,互相倚靠,生死相依。
对于谭昭昭来说,雪奴早已成了她的亲人,其实对张九龄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他不清楚自己可有做错,要是雪奴出事与他有关,这辈子,他不知能否得到谭昭昭的原谅。
谭昭昭呼吸急促,胸口急促起伏着,浑身簌簌发抖,手撑在他的肩头,却依旧站立不稳。
张九龄干脆扔掉了木屐,弯腰将她背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此时天空一片漆黑,四下万籁俱寂。
小巷里的积雪,莫过了脚踝,张九龄稳步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寒风卷过,好像在呜呜咽咽的哭。
雪奴躺在卧房的床榻上,双手搭在胸前,看上去一片安宁。
嘴角的血渍,在雪白的面孔上,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