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卢氏斜靠在那里,望着并排坐在一起的谭昭昭与张九龄,不带他们开口, 掩面呜呜哭泣了起来。
“我真是命苦啊!看似儿女双全,翅膀都硬了,都看不起我这个阿娘,嫌弃我没本事, 上不得台面啊!”
卢氏起初是满腹的委屈与怨怼,越说, 便越委屈起来。
张九龄她舍不得责备,对于张大娘子, 简直是要咬牙切齿, 猛地一挥手, 厉声道:“大郎, 你阿耶去世了, 如今你是家里的长子长兄,几个小郎与大娘子都该由你管着,在我面前没规矩也就算了, 要是在外人面前没规矩, 张氏的颜面何处搁, 大郎,你去将大娘子叫回来好生管教, 兄长阿娘生病,她却在外面吃酒,成何体统!”
张九龄听得脸色愈发阴沉, 他刚要说话,被谭昭昭拉住了衣袖, 侧头看向她,见她轻轻摇头,便忍住了没做声。
谭昭昭劝道:“阿家消消气,你身子不好,大郎担心阿家,这病就反反复复,如何能好得起来。大庾岭那边的差使,先前大郎还在担忧,恐误了工期,还说要向朝廷请旨,将差使交出去,让别人来管着呢。”
卢氏听得一愣一愣地,顿时急了起来,对张九龄道:“糊涂!朝廷看中你,将差使交给你,开山修路是大功劳,这可是你以后的大前程!”
谭昭昭附和道:“阿家说得可不是,我先前还在劝大郎呢。阿家,大郎也是无奈啊,家中三天两头争吵,这件事那件事,哪能放得下心。大郎是长兄,大娘子要远嫁,大郎本就舍不得,担心大娘子嫁人以后过得可好,家中翁姑可会善待她,可要在翁姑面前立规矩。虽说新妇皆如此,可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大郎舍不得,阿家定当也舍不得呢。”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了,道:“新妇当立规矩,谁不是这般过来的,怎地到了大娘子这里,就舍不得了?”
谭昭昭笑道:“是啊,世间新妇大抵如此,阿家也是这般过来的,阿家却不是那般的翁姑,从未要过我立规矩,张氏真正疼爱人,不如说阿家心慈,做得好。在娘家捧在手心疼爱的小娘子,嫁人后反倒要吃苦受罪,谁还舍得将家中的女儿姊妹嫁出去。”
卢氏本对谭昭昭不满,听到她夸自己,虽心里并非那般想,却还是得了些安慰,心道她总不是白眼狼,知道自己在张家过得自在。
对于婆媳规矩的事情,卢氏不以为然,后辈在长辈面前尽孝,乃是天经地义的规矩,如何就成了吃苦受罪!
既然谭昭昭有那么点见识,卢氏就不吝要出言指点一二,道:“晚辈伺候长辈,乃是孝道,孝道不可违,待小郎长大成亲之后,你也要这般教导,莫要让乱了规矩!”
谭昭昭说是,“我教导不好,阿家定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以后还得靠你提点,多加教导呢。”
卢氏听得脸色稍霁,问道:“小郎四郎他们呢?”
谭昭昭道:“阿娘在看着他们,阿家放心。”
提到冯氏,卢氏的脸色又沉了下去,道:“你阿娘她们在吃酒,吃醉了哪能看得住,你去将他们领回来!”
张九龄这时出言道:“领回来送到阿娘的院子来吧。”
谭昭昭见卢氏的神色一僵,差点想掐张九龄。
几个小郎能将屋顶都掀翻,卢氏再疼爱儿孙,她也吃不消。
张九龄明显就是故意的!
谭昭昭赶紧道:“待过一会我去亲自看着,阿家放心。先前我与大郎还在说,大娘子的亲事快到了,亲近的亲戚要来帮忙,操持酒宴辛苦,得要答谢一二。舅舅家每次都出了大力,这礼就要更丰厚些,提前准备好布帛金钱。至于多少,还要阿家指点,由阿家亲自检查,可不能失了礼。”
卢氏听得怔了下,沉下去的脸,一下又缓和了下来。
前面与张九龄的争论,便是由娘家而起,听到谭昭昭提出要给娘家厚礼,而不提自己的娘家,心里总算舒服了,甚至开始盘算着准备多少布帛金钱。
心疼娘家归心疼,想到要从自家公中支取,卢氏却开始犹豫了,张九龄面无表情不做声,她心里着实发憷,便问了温言细语的谭昭昭买卖的事情:“大郎总说我不懂,这买卖连胡姬都做得好,你舅家如何就不能做了?”
谭昭昭微笑着道:“大郎是担心阿家,身子不好还要管着那么多的事情,一时就急了些。买卖当然人人都做得,不过阿家,舅家为了现在这点买卖,开铺子不划算,韶州府的人毕竟少,赚不了几个钱,等到大郎将大庾岭开通,韶州府繁华之后,舅家再开铺子也不迟。只是,阿家还得考虑一件事,舅家的表兄,小郎们,以后若是有人读书有了造化,舅家真正成了商户,便无法考科举。阿家可要考虑好,同舅家说清楚。”
天大地大,读书出仕当官最大,卢氏自己就替娘家拿定了主意,这赚不了钱的买卖,坚决不做了。
谭氏赚钱,就由他们赚去,待到谭诲这个官身没了,看谭氏还能有什么出息!
屋外太阳明媚,屋子窗棂关着,点着熏笼,既闷热又昏暗,熏香夹杂着药味,谭昭昭几乎快要闭气。
这间正院,谭昭昭是不打算再住进来了。
谭昭昭暗自闭了闭气,道:“阿家,外面花都开了,我陪着大郎去走了一圈,大郎说看到花花草草,心情开阔了,身子都轻便了许多,想着要叫阿家一起出去走走呢。阿家,不若让大郎陪着你出去走动一圈,看看杏花桃花。”
张九龄僵着不动,谭昭昭悄然戳他,他总算起身,上前搀扶卢氏,硬邦邦地道:“阿娘,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卢氏被张九龄搀扶起来,同样感到手脚无措,很是不习惯,却到底舍不得推开。
母子俩往外走去,谭昭昭跟在身后出了屋,徐媪与小卢氏戚宜芬候在屋外,见到他们出来,赶忙要上前帮忙。
谭昭昭叫住了:“你们歇着吧,大郎陪着去就好。”
几人见卢氏没反对,便停下了脚步。谭昭昭对徐媪道:“将屋子的窗棂打开透气,熏笼拿出去,外面暖和起来,白日莫要点了。”
徐媪犹豫了下,想要说些什么,见谭昭昭声音不高不低,气势却凛然,一幅说一不二的果断坚决,便赶紧垂头应是。
谭昭昭看向小卢氏与戚宜芬,眼神在戚宜芬身上略作停留,头疼了下,对她颔首笑道:“七娘到了大余,还没出门看过呢,不若趁着这个时机,陪着小卢姨母也出去庄子里逛一逛吧。”
小卢氏忙道:“先前替姐姐做的里衣,还有一半没做完,待做完之后我再去逛就是。”
谭昭昭也没勉强,道:“那小卢姨母去忙吧,七娘,你去找大娘子一同去逛。我正好要去阿娘的院子,大娘子也在那里,一道去吧。”
戚宜芬看向小卢氏,见她没说什么,就跟着谭昭昭一起去了。
冯氏的院子里,小胖墩谭五郎张四郎凑在一起吃炖梨,乳母仆妇在一旁伺候,几人边吃边笑,嘀嘀咕咕个不停。
那边,冯氏与雪奴张大娘子几人,这次将案几挪到了庭院里,晒着太阳吃酒。
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吃多了酒,三人脸上都红霞飞。张大娘子先前哭过,眼皮还肿着,笑得却是很欢快,看来被雪奴与冯氏安抚了过来。
张大娘子见到戚宜芬与谭昭昭一起前来,惊讶了下,脸上很快堆满了笑,双手乱舞招呼:“嫂嫂七娘快过来吃酒!”
冯氏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戚宜芬,雪奴也好奇扫了几眼,戚宜芬见了礼,面对着她们的目光,连手脚都没处放了。
谭昭昭上前,看着案几上的小食点心,啊哟了声:“还有小鱼干,这个下酒最好不过,还有甜酒酿,真是会享受!”
莲娘在一旁递上干净酒盏,谭昭昭取了过来,倒了一盏葡萄酒,随手递给了戚宜芬:“你尝尝,要是吃不习惯,不要勉强自己,吃甜酒酿就是。”
戚宜芬忙双手接过酒盏,酒盏是琉璃盏,晶莹剔透,映着紫红的葡萄酒,泛着美丽又贵气的光泽,她全身僵直起来,生怕弄碎,太过贵重,她赔不起。
张大娘子拉着她的手臂,热情地道:“七娘快过来坐,这酒是雪奴拿来的,在韶州府可吃不到这般好的酒,定不能错过了。”
戚宜芬被拉着坐下来,张大娘子安顿好她,正要坐下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案几上的酒盏,琉璃杯掉在地上,清脆一声,碎成了两半。
戚宜芬惊呼一声,紧张得脸都发白了,赶紧俯身要去捡。
谭昭昭忙道:“七娘,别动!”
戚宜芬的手停顿在半空,一动不敢动了。
谭昭昭道:“小心割伤了手,眉豆,你去拿笤帚来,清扫干净。”
张大娘子也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她知道琉璃盏的贵重,道:“嫂嫂,对不住,我会拿钱出来赔你。”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让开让开,别踩着了。”
冯氏与雪奴两人满不在乎,招呼莲娘一起,将案几挪了个位置:“那边由她们去打扫,我们到这边来吃。”
张大娘子见谭昭昭满不在乎,一颗心落了回去,挽着她的手臂,歉意地道:“嫂嫂,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谭昭昭笑道:“你又不是小胖墩,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快去坐吧,七娘与阿娘雪奴不熟悉,你多陪着些。”
张大娘子便去陪着戚宜芬吃酒说话了,雪奴本就八面玲珑,没几句话,就让戚宜芬的拘谨消除大半。
冯氏见状,找了个借口与谭昭昭进屋,问道:“卢氏可还在发疯?”
谭昭昭听得想笑,说了他们去见卢氏的事情:“我让大郎陪着她去散步了。”
冯氏怔了下,道:“这个法子好,有什么事,两人私下里说,母子之间也没那么多的顾虑。卢氏糊涂归糊涂,她胆子小,忘性大归大,当时总能听得进去,总能消停一阵。倒是苦了九娘。”
谭昭昭笑道:“我能如何呢,一天天这样下去总不行,都看在大郎的面子上,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冯氏心疼不已,道:“嫁人了就这般,等熬出头就好了。卢氏就是不懂得好歹,我还嫉妒他呢,儿女成群,大郎有出息,还丧了夫,不知多自在!”
谭昭昭赶紧安抚道:“阿娘也不易,阿爹那边,你不要理会他就是。阿爹就是偶尔糊涂,大事上还是拧得清,阿娘多想开些。”
冯氏呵呵笑,道:“我想得开,想得开得很,你阿爹说家中事情多,让我留在家中莫要来,我呸,他可管不着!我到了大余,可不是为了好生躲断清闲,痛快吃酒玩乐!对了,你将那个七娘带来,是为了何意?”
谭昭昭无奈地道:“她早就出了孝期,以后如何,总该有个打算。我瞧着阿家那样,唉,这件事要交给大郎,大郎本就不耐烦这些,最后还是得我去管。”
以前的那些过往,到了今日,谭昭昭已经彻底当做了过往云烟,她有娘家,有钱,有雪奴这般的密友,无论戚宜芬会如何,她都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戚宜芬依附张家而活,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同为女性,谭昭昭做不出刻薄之事,尽可能帮着她好生活下去。
谭昭昭的身份不同,她以为正确的事情,兴许戚宜芬并不同意。
“阿娘,我想你们同她聊聊,以后打算做什么,比如嫁人还是其他,想要嫁什么样的人家。”
冯氏想了下,道:“行,这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谭昭昭道:“阿娘真是好,又要麻烦阿娘了。”
冯氏往外走去,似笑非笑道:“你要是念着我的好,不若将小胖墩他们带去看顾着,如何?”
谭昭昭哈哈笑,左顾而言他:“阿娘,快去吃酒,吃酒!”
冯氏横了她一眼,谭昭昭赔笑,推着她去坐下,陪着她们只吃了一杯,回去了前院。
天快暗下来时,张九龄回了屋,谭昭昭上下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面色还好,终于松了口气,道:“大郎回来啦,快过来坐。”
张九龄更洗之后,出来坐在谭昭昭身边,倒在胡塌上,抬手蒙住了眼。
谭昭昭见他一声不吭,凑上前去打探,问道:“大郎怎地啦,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张九龄摇头说没事,伸手一拉,谭昭昭倒在了他的怀里,听到他低低道:“阿娘流泪了一路,都舍不得回来。她不是因为生气,是高兴。我也不好过。”
兴许,这就如冯氏所言,母子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无需更多的语言,一次陪伴,一次长久的相处,曾有的隔阂自然而然就消散于无形了。
张九龄道:“昭昭,这般就挺好,再相处下去,我们之间还是会起龃龉。阿娘也应当明白了,她说待她身子好一些,就启程回韶州去。”
谭昭昭意外了下,迟疑着道:“那我也一同回去吧。”
张九龄手臂紧了紧,难得霸道地道:“我还在这里呢,昭昭当然要留在大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