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恰悬在窗棂边, 屋内灯火昏昏,薄纱绡里朦朦胧胧。
屋外回廊偶尔传来脚步声,嗡嗡不甚清晰的交谈, 兴许是说到了激动处,一阵激烈的呛咳。
仿若弦拉到极致,箭矢倏地破空而去,于千军万马中直取敌人首级。
头脑轰鸣, 刹那间,张九龄整个人感到灵台一片澄明, 臻至化境。
若是此刻死了,亦无悔无憾。
那刹那, 他想, 若是此时死了, 无悔无憾。
良久, 张九龄捂着胸口, 试图抚平那里的悸动。察觉到谭昭昭动了动,紧紧拉住了她。
“昭昭。”他轻声喊,暗哑的声音更低了些。
“嗯。”谭昭昭闭着眼睛回答, 尾音不自觉颤抖了下。
张九龄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的心, 再次提起。
“昭昭。昭昭......”
一声低过一声, 几近耳语,带着无尽的缠绵。
谭昭昭感到太热, 挣扎着嘟囔道:“我去将熏笼的炭拿些出去。”
张九龄安抚着她:“我去,昭昭歇着。终究是冬日的长安,昭昭切莫贪凉。”
顺手将被褥搭在谭昭昭身上, 翻身下榻,撩开床帏走了出去。
谭昭昭下颚陷在被褥里, 望着眼前在昏暗中,白皙的影。
身形玉立,比上两次见得要更直接些。
更直接的是,他喷薄的热烈,与斯文端方君子完全判若两人。
张九龄正弯腰揭开熏笼,如藏住锋芒的弯刀,利刃仍旧带来寒意,直扑面而来。
谭昭昭的脸更滚烫,拉高被褥,将整个人半藏进去。
熏笼的炭,早就快灭了,惟余些微的火花,极淡的青木香气息,夹杂着其他莫名的味道。
张九龄转身回到塌上,看到谭昭昭的动作,关心问道:“昭昭可是又冷了?”
谭昭昭含混着说没有,张九龄躺好,搂着她道:“炭快熄灭了,昭昭若是冷,我搂着昭昭歇息。”
“我不冷。”谭昭昭忙挣脱,手去摸索里衣,道:“我去洗漱。”
张九龄贴上去,道:“不急,我们再歇一会。”
谭昭昭一手拿着里衣,慌乱着往身上披,道:“不行,大郎怎地不嫌弃脏了?”
张九龄道:“我从未嫌弃过昭昭脏。”
说起张九龄的洁癖,谭昭昭顿时有一堆话说,气咻咻控诉道:“摘杨梅那次,大郎莫非忘了?刚住进都亭驿时,大郎一定要拉我起身,先让我去更衣,大郎都忘了?”
张九龄心虚,一声不吭,只赔笑任她数落。
谭昭昭见他还笑,气得横了他一眼。
张九龄笑道:“反正,我从未嫌弃昭昭,若是我嫌弃,如何会与昭昭肌肤相亲?”
谭昭昭呵了声,披上里衣准备去洗漱。
张九龄忙拦着,道:“净房的水当凉了。”
这个时辰,都亭驿的伙计都已歇息,不好去唤人送水。
张九龄转眼在屋内扫视过去,看到放在窗棂下矮案边煮茶的红泥小炉,欲起身上前。
中衣蒙在了头顶,谭昭昭娇嗔道:“穿上衣衫!”
眼前一片黑暗,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话,张九龄终于能问了出来:“昭昭可是不喜?”
谭昭昭啊了声,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不喜?”
张九龄顿了下,晦涩地道:“我的身子,不够完美,恐先前未能让昭昭欢愉。”
先前的情形在脑子里一一闪过,那时,谭昭昭以为自己会被他吞噬,抵死缠绵,她却舍不得拒绝。
谭昭昭脸又一点点发烫,张九龄等了片刻,未能听到回应,缓缓取下衣衫,转头看她。
迎着她此时亮若星辰的双眸,绯红的面孔,张九龄沉下去的心,被手用力揪了下般,重新活了过来。
不敢再多问,欢呼雀跃套上衣衫,提壶前去净房添了水,出来放在红泥小炉上,准备烧水。
谭昭昭曲膝背靠在墙壁上,一瞬不瞬张九龄在那里忙碌。
平时,谭昭昭很喜欢看张九龄做事。他做事很专注,遇到不会的事情,会去一遍遍钻研。
比如他现在很会修剪发梢,不仅仅修建得整齐,还能修剪得毫无痕迹。
在来长安的路上,在歇息时,他们会煮茶喝。
张九龄不愿千山与眉豆随时跟在他们身边,嫌他打扰碍事,于是自己动手煮茶。
鼓捣了半晌,红泥小炉仍旧冷冰冰。谭昭昭也不会,但她不客气嘲笑,他也不见生气。
明明成日与他形影不离,谭昭昭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生炉火。
谭昭昭道:“大郎,微微温就够了,我们早些歇息,明日我们都要出去忙碌,得早些起身。”
张九龄笑道:“昭昭难道忘了,东西市都得中午时辰方会开门,要找宅子,须得通过牙行的牙人。昭昭起得再早亦无用啊。”
唐律疏仪规定,买卖宅邸,必须通过牙人,买卖双方签订契约,付一定的酬金给牙人。
东西市坊并一百零八坊,分为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西市多为胡商,牙行也在里面。
胡商富裕,谭昭昭不敢妄想在临近西市边买到宅子,只能走得更远些,比如大通,昌明一带靠近西南的坊就满足了。
谭昭昭道:“我可以晚一些,大郎要去各处举荐,赶路辛苦,早些歇息恢复体力。”
张九龄道:“不急这一日,我明朝起来,先写书信回家,昭昭可要一并写信回娘家?”
谭昭昭想起了高力士,沉吟了下,点头道:“我的字写得不好,大郎帮着我一并写了。”
张九龄的书法不输于他的诗,遒劲刚健。
谭昭昭的字,不提也罢。
张九龄在苇席上盘腿坐下,与谭昭昭笑道:“好,昭昭说,我写。不过,昭昭得多练字,以后我教你。”
谭昭昭赶紧道:“大郎还是忙自己的科举吧,要是耽误了你,阿家还不得将我活剐了。”
张九龄神色黯淡了瞬,沉默片刻,问道:“昭昭在长安置产业,可也是想着不再回去?”
虽是如此,谭昭昭决计不会承认。夫妻之间难得糊涂,无需事事交待得一清二楚。
谭昭昭笑着道:“大郎怎地又提起这个了,当然是大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张九龄深深望了她一眼,道:“昭昭,我定不会负你。”
谭昭昭笑着点头,“大郎不负我,我自不会负大郎。大郎,水应当热了吧?”
这句话,谭昭昭并未撒谎。不过,她是不会回韶州,昨夜没提醒张九龄,一半有这样的原因。
要是怀了身孕,她无法赶路,想回也回不了。
以张九龄的聪明,他应当能想到吧?
谭昭昭暗自思忖,不过,以他当时的疯狂,估计就算知道,也顾不上了。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试了下水温,提去净房。窸窸窣窣一阵之后,走出来对谭昭昭道:“我已经替昭昭试过了冷热,昭昭快来。”
谭昭昭起身走过去,侧身进屋,将立在门边的张九龄推搡开,拉上了门。
张九龄在门外站着,不满道:“昭昭如何能过河拆桥?”
谭昭昭不搭理他,手伸进盆中,水温果真不冷不热正合适。
看来,在路上泡脚时,张九龄将谭昭昭喜欢的温度也已掌握。
身为这个时代的公子郎君,虽只做了些再细微不过的事情,谭昭昭还是忍不住偷笑。
要是被卢氏得知,估计她的天都要塌下来。
净房与卧榻隔了一道屏风,一线光从屏风底透出来,水声滴答。
张九龄靠在墙壁上,侧转过,静静凝望净房的方向。
在约莫七八岁时,张九龄生过一场病。病中时,明明很饿,却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还闻不到气味,难受至极,
后来病好了,能吃出酸甜辛辣苦,闻到香臭的兴奋与满足,张九龄记忆犹新。
方才的欢愉,便是那般,来自躯体与心灵的极致满足。
谭昭昭此时与他只隔了一道门,张九龄却仿若觉着,他的病并未痊愈。
没一阵,谭昭昭走了出来,张九龄立刻迎上前,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进了屋。
谭昭昭被惊了跳,以为他要急着方便,便没多问。
夜已经深了,困意袭来,谭昭昭打了个呵欠,钻进被褥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谭昭昭被身边一阵凉意惊醒,她半睁着眼睛看去,张九龄在身边,俯头看她,轻轻问道:“昭昭睡了?”
“嗯,大郎可是出了门,怎地不多穿点衣衫。”谭昭昭嘟囔了句,又闭上了眼睛。
张九龄道:“没出去,我方才洗漱了下。”
谭昭昭迷迷糊糊记起,她用完了热水,张九龄只能就着微温的水洗漱了,歉意地道:“对不住,我忘了给大郎留些水。”
张九龄柔声道:“无妨。昭昭,你看月亮,就挂在窗棂上呢。”
谭昭昭顺着张九龄的指点看去,窗棂边露出了一半的弯月,好像是调皮地在同他们打招呼。
张九龄上了塌,背靠在墙上,连着被褥一起,将谭昭昭搂在怀里。
“昭昭若是困,就靠着我睡吧。”
谭昭昭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眼前,正对着弯月。
是长安的月亮呵!
谭昭昭微微笑起来,四千八百六十里的路。
不知洛阳的月,可会有所不同。
张九龄将被褥掖了掖,与她一同看着窗棂外的月,直到弯月往西边而去,眼前渐渐漆黑,黎明到来。
谭昭昭呼吸均匀,早就睡着了。
张九龄却睁眼到天亮,他清楚谭昭昭再也不想归家。那他就争取,留在她身边。
此时,他清楚知道,他的病并未痊愈。
能尝到五味,闻到天地的气息,谭昭昭在他的身边,尤为不够。
张九龄在谭昭昭耳边低喃:“昭昭,为何你在我身边,我依旧很思念你,思念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