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慌忙跟了下去, 伸出手臂,虚扶着垫脚探头张望的谭昭昭,将她护在怀里, 紧张四望。
羽林军身强马壮,威风凛凛,整齐而肃穆,将官道护得密不透风。
车马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 与谭昭昭一样立在路边,小声议论。
路过的百姓, 挑着柴禾担子,离得远远的, 三三两两交谈。
“不知要等到何时, 陛下可是难得从洛阳回长安。”
“上了年纪虽赶路辛苦, 快过年了, 总得回长安祭李氏祖宗。”
极低的嗤笑声响起:“这天下都改姓了武, 连未央宫都不敢住,何来脸面见李氏祖宗。”
“噤声!你可是不要命了?”
先前那人虽说不服,到底悻悻住了嘴。
谭昭昭离得近, 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听到耳里, 暗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些话尚算客气, 比起骆宾王骂武则天的檄文差远了。
武则天本身就背负着无数的骂名,市井流言离她太远, 听不到。听到了,估计也没空当做一回事。
只谭昭昭不知,若是骆宾王活在贞观年间, 他会不会,或者敢不敢, 写相同的檄文,骂神武门之变的李世民。
亦或,抢了儿媳为妃的唐玄宗,算不算“秽乱春.宫”。
谭昭昭与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离朝廷权利中枢十万八千里,只能站在路边,从羽林军的防卫缝隙中,偷瞄一眼御辇。
张九龄抬头望着头顶已逐渐西斜的太阳,隐隐焦虑起来。
要是等得久了,今日又不能进城。暮鼓敲响之前必须到都亭驿,否则市坊门关闭,他们还在外面行走,被京兆巡逻抓住,轻则关进衙门,重则笞打二十杖。
所幸,只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武皇的御辇就来到了跟前。
车轮轰轰,马蹄阵阵。
谭昭昭脚底感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一股莫名的威压,直抵心头。
霎时,谭昭昭激动得脸都红了,心砰砰跳,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密密护卫的羽林军中,能窥到一丝武皇的天颜。
可惜,除了金碧辉煌的华盖与雕刻着龙纹的御辇,谭昭昭什么都没看到。
御辇经过,羽林军护卫稍微松散了些。谭昭昭看到络绎不绝经过宫婢与宦官中,一个长得玉雪可爱的小寺人尤其显眼。
谭昭昭一愣,端看他的相貌气度,以及离武皇的御辇的距离,她能基本断定。
这个小寺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权倾朝野的高力士。
高力士生于官宦之家,本姓冯,父亲乃是刺史。岭南流民□□,他被阉了,后来被送到了宫中,得了武皇赏识。
高力士生母姓麦,与谭昭昭的母亲麦氏,同出一族。论起辈分,谭昭昭得称高力士为表叔。
谭昭昭侧头看向张九龄,他神色如常,正看向渐渐散去的羽林军。
张九龄似乎察觉到了谭昭昭的打量,回头笑望着她,道:“走吧。”
两人上了车,谭昭昭迟疑了下,问道:“先前经过的小寺人,大郎瞧见没有?”
张九龄道:“看到了,他年方尚幼,气度就不容小觑,待长大了,定是美男子。”
谭昭昭听张九龄话里的意思,估计他没认出高力士是谁。
韶州府地广人稀,始兴离谭昭昭娘家浈昌县,还有几百里的距离。
谭昭昭离开韶州,因着交通不便,并未与娘家联系。
高力士尚年幼,待在长安安定下来,再写信回娘家询问一二。
武皇年岁已高,尚未发生神龙之变。接下来长安的局面,定会很复杂。
谭昭昭谨慎,万万不敢轻举妄动,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车马陆续前行,到了南边的明德门,谭昭昭掀开车帘看向车窗外,仰起头,望着几乎看不到顶的巍峨城墙,叹道:“哇,好高大!”
张九龄随着她一起看去,终于能进长安了,他亦止不住的高兴,贴了贴她的面孔,道:“昭昭,你冷不冷?”
谭昭昭摇头,笑盈盈道:“我还热呢。”
张九龄笑了出来,道:“我也是。”
谭昭昭见他玉面绯红,像是染了胭脂,吃醉了薄酒,吃吃笑道:“大郎与长安一般美。”
张九龄便去亲她,谭昭昭笑着躲,道:“快快,到我们了,准备好公验。”
前面的马车已经启动,张九龄只能悻悻放开谭昭昭,将公验交给了门卒。
因着乡贡士子的身份,门卒十分客气,随便查了一下,核对了仆从下人的人数,便放行了。
马车驶进城门,谭昭昭与张九龄两人,望着眼前的朱雀大街,皆目瞪口呆。
能八驾马车并行的宽敞街道,笔直平坦。街道两边,则是四四方方,重重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市坊。
街上车水马龙,却不见拥挤,秩序井然。车辆靠右行驶,行人则靠左。
豪华得如一间小屋子的车驾,被奴仆们簇拥着,张扬而过。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骑在骏马上,神情傲然。身后跟着壮实谦卑的昆仑奴,新罗婢。
各种肤色的胡人,神色从容夹杂在人群中。经过的长安百姓并无半点好奇,早已司空见惯。
谭昭昭前世去过全世界许多地方,见惯了摩天大楼的繁华城市,或者厚重的古城。
皆不如眼前长安,给她带来的震撼。
在千年前,盛世的长安。
李白“长相思,在长安”中的长安。
张九龄轻拥着谭昭昭,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崇仁坊附近的都亭驿,即官府经营的客栈。
进了宽敞舒适的客屋,伙计送了热汤进来,刚退出去合上门,外面的暮鼓声,由远及近。
宵禁了。
谭昭昭顾不得满身的尘埃,啊哦欢呼一声,直接扑倒在了胡塌上,高兴地打了个一个滚。
张九龄看得直笑,上前坐在她的身边,问道:“就这般开心?”
谭昭昭趴在塌上,手撑着下巴,笑望着张九龄道:“我当然开心啊,难道大郎不开心?”
张九龄含笑点头,“昭昭开心,我便开心。快起来,去换一身衣衫。”
谭昭昭不想动,被张九龄硬拉了起来,她只能不甘不愿去了。
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眉豆同千山,已经将塌几擦拭干净,归置好行囊。
谭昭昭见眉豆正在打开箱笼,往外摆放用具,忙拦住她道:“先别拿出来了,需要用的时候再拿便是。”
眉豆忙放回去关上箱笼,张九龄更完衣衫出来,闻言不解问道:“怎地了?”
谭昭昭道:“先用饭吧,用完之后我再与大郎商议。”
张九龄说好,千山与眉豆出去,没一会同伙计一起,提了食盒进屋,将饭菜摆在了食案上。
谭昭昭打量着食案,上面摆着羊肉,胡饼,鱼羹,芹齑。
菜式寻常,都是谭昭昭在韶州府惯常所吃,但她今天吃得格外香。
早吃腻了的羊肉,都吃得干干净净不说,连胡饼上的芝麻,都舍不得放过,一粒粒耐心捻在嘴里嚼了。
张九龄看得想笑,拉住她的手,道:“别吃了,先让眉豆收拾。”
谭昭昭咂摸着嘴里的芝麻香气,摆摆手大方地道:“不要了不要了,眉豆,你全部收走。”
眉豆笑着应是,收拾了食案退下。
张九龄拉着谭昭昭,在屋子里走动消食,关心问道:“昭昭今日可是饿到了?”
谭昭昭道:“有点饿,加上我高兴。高兴就要畅怀大吃。”
张九龄愣了下,歉意地叹道:“昭昭在韶州,的确憋屈了。”
谭昭昭满不在乎地道:“都到长安了,还提以前作甚!大郎,我同你说啊!”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摩拳擦掌,眼眸中迸发出灼灼光芒,整个人鲜活又明媚。
“我们住都亭驿,每天得花几百文,这样真不划算。我打算在长安,买一座宅子!”
张九龄惊了下,迟疑着道:“长安城的宅子可不便宜,我如今前程未定,以后能否留在长安还难说。昭昭要是买了宅子,等离开的时候,一时无法脱手,岂不是耽搁了?”
谭昭昭打定主意长安买房,压根没想过要离开!
长安不易居,白居易在长安做了十多年官,都没能买得起房。租在离皇城几十里外的地方,天不亮就得起来,写了无数抱怨穷,起得太早,冒着风雪去官衙当值的诗。
等到白居易在外任刺史之后,才有了钱,回长安买了一座别业,正式在长安有了长居之所。
白居易如今还未出生,他在的时候,长安城的房屋价钱,已经翻了好几倍。
武则天长居洛阳,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城如今宅子的价钱,才没那般离谱。
武则天之后,到了唐玄宗时期,皇帝基本都没离开长安。
那时候的长安,才真正买不起房。
长安城东贵西富,东边是贵族,西边是胡商豪富,北边是皇家,南边是穷人。
谭昭昭算过了积蓄嫁妆,打算在靠近西南处的坊里,寻一间宅子。
那边宅子会便宜些,离西市近,便于出门购置物品。要是张九龄前去皇城当值,又不至于同白居易一样,天天哭住得远。
谭昭昭仔细分析道:“大郎,我们只寻一间普通寻常的宅子罢了,又不买长安城外的别业,花不了太多的钱。长安城的宅子,就算是赁出去,每月也有进项,亏不了。再说大郎考完科举,说句丧气话,哪怕是未中,也得要在长安住上一年半载。这些时日,住都亭驿的钱,足够买半间屋子了。”
太宗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不得经营做买卖,其中就饱含宅子铺子等等。
私下里,权贵们做买卖的比比皆是,不然,权贵们哪来的钱财挥霍。
张九龄斟酌了下,很快就应了:“一切都听昭昭的安排。”
谭昭昭听张九龄同意了,高兴地蹭过去,搂住他的手臂:“大郎真是痛快!接下来,寻找宅子的事情就交给我,大郎去忙自己的大事。我保管全部都办得妥妥当当。”
张九龄顺势低头亲了下她,宠溺地道:“好。寻宅子麻烦,有劳昭昭费心了。”
谭昭昭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当然不会觉着麻烦,大手一挥,笑眯眯道:“包在我身上就是!”
身边是软玉温香,张九龄眼神逐渐暗沉,咳了咳,道:“时辰不早,昭昭,我们洗漱歇息吧。”
谭昭昭吃饱喝足,兴奋之后也困了,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含糊着点了点头。
洗漱出来躺在被褥里,谭昭昭看到张九龄乌发披散在身后,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走了过来。
白衣乌发,薄唇殷红,眼尾亦泛着淡淡的红意,在氤氲的灯光中,如同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郎君。
张九龄迎着谭昭昭的目光,急促一笑,挑暗了灯盏,与她并排躺下。
盖上被褥,张九龄顿觉着熏笼的炭太足,青木香的香气太浓。
此时他的脸滚烫,胸口涌起无法言喻的情绪,令他心慌意乱。
呼吸一点点沉缓,张九龄蓦地翻身过去,喉咙发紧道:“昭昭,到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