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初雪,却没能让他见到想见的人。◎
离喻婵家小区还有两公里的时候,扔在副驾驶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声响了起来。
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程堰拧着眉,眼睫间敛着股淡淡的冷郁,随手敲了下车显屏上的挂断键,眼不见心不烦。
打电话的人似乎感受不到他的厌恶,被挂断之后,仍不厌其烦地继续给他打过来。
以往听习惯了的铃声,此刻落在耳边,反而像夏日窗外昼夜不分地聒噪的蝉。
令人憎恶。
程堰再次敲下挂断键,往复几次,终于在铃声第五次响起的时候,满不在意地接通了电话。
他没说话,静静地等对面先开口。
沉寂的空气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将他和对方隔在永远不能和解的世界两端。
良久,像是妥协,对面的人率先叹了口气,苍老衰弱的声音缓缓:“是不是我不联系你,你就永远记不起来还有我这么个爸?”
红绿灯路口猩红的光飘飘洒洒地落进程堰的眼里。他踩下刹车,和前车保持着安全距离:“我有爸没爸有区别么。”露出个桀骜痞气的邪笑,舌尖抵着上颌,混不吝开玩笑的语气,气得程岳青不停地咳嗽。
“不肖子……你……”
呼吸剧烈地带动胸口上下起伏,程岳青急促地喘了几下,张张嘴,却只能重复着说出这几个字。
按着氧气瓶在嘴边不停地吸氧,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老了,没精力再跟你争这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喘着粗气不停地咳,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听说欧洲那边出事了,需要爸帮忙吗?”
“不劳您费心。”
程堰薄唇压出个冰冷的弧度,说话的时候眼里几乎没什么波澜。
“我是你爸,”程岳青使劲把拐杖杵在地上,发出“嘭嘭嘭”的响声,“我所有的东西,以后都会是你的,你一定要把程氏和京泓,分得这么开吗?”
“您要是再不说正事,我就挂了。”
“你!咳咳咳……”
程岳青再次剧烈地咳起来,酝酿好的慈父情绪被程堰一句话击得粉碎。
“你对我有怨气,我能理解,从小到大,是我对你亏欠太多了。”程岳青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慈爱温和,像所有家庭里一个普通父亲那样,“小堰,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最后这段日子,咱们父子好好相处,可以吗?”
印象里,从有记忆以来,程岳青几乎没用这样的态度和他说过话。程堰意外地挑挑眉,抿紧的唇勾起个嘲弄的弧度:“您说的这个‘父子’,包括您亲爱的大儿子,程绪吗?”
“小堰……”程岳青停顿几秒,“我当年瞒着你和你妈,是怕你们伤心难过,都是为你们好,你现在还小,当然不理解我的苦心,等你以后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坐在我这个位置上,自然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
“我听说,你最近在跟你大哥争项目,年轻人还是太心浮气躁,不识大体。他毕竟是你大哥,咱们父子三个都是一体的,你跟他争来争去,最后损害的,还是程氏的利益。”
果然……
程堰讥讽地勾起嘴角,脸上漾开抹了然的微笑。他最了解自己这个薄情寡义的爹,所有的反常都是有他自己的目的。什么夫妻,什么父子,都只是他达成目的时要用到的一块跳板。
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父爱,全都给了那个他自认为亏欠良多的大儿子程绪。
手机屏幕明灭闪烁。
邮箱里来了封私人邮件。
看见发信人一栏里喻婵的名字,程堰开了车载免提,顺手点了进去。
里面只有一段剪辑好的视频。
视频里,妆容精致的女人正惊惶地把一个男人护在身后,自己去面对来自陌生男人的怒意和挥在半空的巴掌。
进度条缓缓地向前爬。
想打人的男人被餐厅服务员请出去之后。
女人摘下自己的围巾,动作亲昵地踮起脚尖给男人系上,而后拉着他的手腕匆匆离开了餐厅。
沉默着等视频播放到最后一秒,程堰墨色瞳孔中涌动起伏着暗潮汹涌的波涛,眉心微蹙,拧起的结节中是浓浓化不开的戾气。
喻婵不会做这种不知所谓的事。
这种总爱躲在背后蝇营狗苟的风格,只有可能是他的好大哥了。
在程岳青那里,他从小吃苦受罪的大儿子,永远孱弱单纯,做不出给弟弟下毒的事,更不会处心积虑地在弟弟身边安插各种眼线,一有机会,就想置弟弟于死地。
程堰按灭屏幕,手机在掌心转了一圈,挺直的背向后靠,陷在座位里,午后的残阳分出几束余光,透过车窗映在他的半张脸上,显出几分颓靡。
他忽然想试试,问出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程绪做的那些事,您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程岳青的谆谆教诲戛然而止地断了,像是被人忽然关上了开关,停得猝不及防。他蠕动嘴唇,半晌才慢慢地说:“你大哥只是想管教一下弟弟,他没有坏心的。”
也就是说,他全都知道。
甚至程绪做的一些事,还有可能是他的默许。
程堰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有哪根弦蓦地断了。
他挂断了电话,握着手机的指节不自主地收紧,晚霞落在身侧,一寸一寸地挪开,将他留在阴影里。
浓重的,化不开的孤寂阴影里。
那个无所谓地说着“管教一下弟弟”的男人,逐渐和多年前,拉着他的手,带他一起做幼儿园作业的身影重合。
过去所有与程岳青有关的记忆在此刻决堤,波涛滚滚将他淹没在海底,几乎窒息。
所谓“父亲”这个词,从今天起,彻底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人人都羡慕他活得恣意张扬,挥挥手就能有无数人来爱他。
偏偏,他血脉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却一个比一个恨不得他去死。
思念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无比想见到喻婵,想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些开心的不开心的小事。
目光落在车后座的玫瑰与挂画上,神情翛忽柔和下来。想起她看到这幅挂画时,可能出现的笑容,程堰眼里的坚冰被一寸一寸地化开。
那些沉重的悲怆的过去,终究也只是过去而已。
今天是12月31号,过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年。
未来会好的。
这是所有人对新年共同的期待。
车停在喻婵家小区楼下。
程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黑金色的打火机,攥在手心“咔哒咔哒”地开开合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打火机每响一声,离喻婵的出现就越近一寸。
他订了北城最有名的空中餐厅,都说在那跨年的景观最好,可以俯瞰北城的璨然灯火,也能和零点之后,升至半空的烟花共舞。
读大学的时候,他就发现,喻婵很喜欢那些能发光的东西。就像她的眼睛,光影流动间,总能有最耀眼的光彩。
车窗外路过了一对儿又一对儿挽着手的恋人。
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喻婵还是没有出现。
程堰拿出手机给她发消息,才发现,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十二个小时之前。
他发出去的最后一条信息,她还没有回复。
异样感忽地击中他的心脏。
他握着手机,正要给她打电话,忽然看到了她朋友圈的ip地址。
——美国。
没记错的话,那个叫任景的小孩,前天也去了美国。
路两边的大屏忽然闪烁着切了画面。
那是最近大热的模特jing拍摄的一组广告封面。
程堰苦笑着,将大屏上依偎在一起的男女尽收眼底。他们互相望向对方,眸中尽是明显的爱意。
自重逢的那一刻起,程堰从没有想过,喻婵可能会成为他人妻子爱人的事实。
可今天,这种可能性就这么直白且残忍地摆在他面前。由不得他不信不想。
五年的时间的确很长。
足以改变一个人,改变一座城。
更何况,是一段多年前就被辜负了的心意呢?
没人会无怨无悔地永远留在他身边。
更何况,她本来就光芒万丈,有惊才绝艳的才华,有悲悯温柔的心。
想爱她的人,自然不止他一个。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刚刚视频里,她面容坚定地将男人护在身后的样子。
记忆中,她也曾这样保护过他。
像位无所畏惧的骑士,坚定不移地付出自己全部的真心。
她喜欢他吗?
心脏蓦地抽痛。
掌心的打火机此刻仿佛有万钧重。
程堰怔然地愣在原地,想着的全是她曾经站在他面前,明艳动人地笑着的模样。
他固执地将车停在原地没有离开。
哪怕心里早就清楚,喻婵今天,大概是不会出现了。
她曾经也像今天这样,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从满怀期待,到心如死灰。
他对她过分残忍。
今天体会到的,也不过是她当年的万分之一。
远方钟楼上的时针缓慢地迈着沉重的步子。
一寸一寸地向前行走。
直到夜幕低垂,星河漫天。
零点的钟声悠远绵长,无数人同时驻足仰望天空。有人面带微笑,期冀地望着身侧人的脸。有人其乐融融,和家人朋友依偎相守。
车窗外万家灯火,人声鼎沸,焰火璀璨如明日白昼。
他却被困在这间小小的方寸之间。
犹如困顿的野兽,挣扎皆是徒劳。
时间一分一秒地沉寂下去。
有人忽然大声喊:“下雪啦!”
程堰疲惫地抬眸望向窗外,白色飞絮如破碎的云朵,飘飘洒洒地落在空****的大地上。
这是他今年看到的第二场初雪。
可是北城的初雪,却没能让他见到想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请叫我端水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