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蒋振东庭审的日子定了下来。
贺恒身份不方便去旁听, 而且他最近工作很忙,时常早出晚归。贺培风又出差了, 她哥一走, 她妈就要帮着她嫂子带孩子,家里只剩下贺年年一个人。
虽然她爸再三警告她不许她去,但她却不打算听话。
她盼着她干妈或者蒋禹涵会回来, 然而距离庭审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也没听说他们回京的消息。
她能理解, 如果她的至亲做了这样的事, 她怕是也无法坦然看着那人接受审判。
那就让她去替他们看看吧。
这天早上,贺年年正要出门, 手机忽然响了。
她顿时有了某种预感,拿出手机一看, 果然是那个半年多未联系的号码。
她愣怔了片刻才接通电话。
在听到那个熟悉又久违的声音时,她的眼眶就已经潮热了。
蒋禹涵问她:“在家吗?”
她定了定神, 用尽量平稳的声线说:“我在。”
“今天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他没说去哪,但她却已经猜到了。
他终究还是为了他爸回来了。
“你在哪?”
“你家小区门口。”
明知道看不见他,但贺年年还是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我马上来!”
“记得带上身份证。”
再见到蒋禹涵,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只是头发比上一次见他时长了一点, 精神状态也明显差了很多。
见到她,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发动了车子。
片刻后,贺年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看得出他眉目间满是掩藏不住的疲惫。
她有点心疼:“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可以去机场接你。”
“临时决定的, 就没有说。”
她想, 他大概也是纠结的, 纠结要不要回来, 可最终还是无法违背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吧。
“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只请了三天假。”
“什么时候结束交流?”
“目前看还要一段时间。”
两人谁也没提这半年多的断联, 好像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样。
车子开了大约一小时,总算到了人民法院。
这个案子虽然是公开审理,但因为时隔太久,早没了最初的热度,来旁听的人并不多。
蒋禹涵和贺年年先去交验了身份证,然后在旁听席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了下来。
贺年年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不免有点紧张。
她偷偷打量身旁的蒋禹涵,他却好像很平静。
很快庭审时间到,蒋振东被法警带了出来。
一年多未见,他的头发竟然已经白了大半,人也消瘦了不少,好像忽然老了很多,再没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起初表情平静,像是已经麻木了,直到看到了旁听席上的蒋禹涵……
父子俩隔空对视,很快蒋振东的双眼里便蓄满了泪。
在贺年年的印象中,蒋振东向来是运筹帷幄神采奕奕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副样子。
因为他做的那些事,之前贺年年也怪过他怨过他,但是此时看着这样的他,她又觉得很难受。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蒋禹涵呢。
然而蒋禹涵始终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好像那个即将被审判的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但是贺年年了解他,他所有的无动于衷都是他的保护色,每当他心绪复杂时他就会这样。
在那个看上去无动于衷的躯壳内,或许满是对父亲孺慕之情的幻灭、对他所做之事的痛心疾首,以及因为血脉亲情而无法割舍的矛盾。
案子从上午审到下午,最后法官宣判对蒋振东处以有期徒刑10年,并处罚金人民币500万元,并对查封、冻结、扣押在案的涉案违法所得极其孳息予以没收,上缴国库,不足部分继续追缴。
从法院出来,蒋禹涵一直不说话。
两人上了车,他也不发动车子,只是坐在那若有所思。
贺年年没有打扰他,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发现他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她感到了他的不安,但好在他并没有躲开她。
许久,还是蒋禹涵先打破了沉默。
“我无法原谅他。”他说。
贺年年叹息:“我知道。”
他疲惫地靠在座椅里闭了闭眼:“我记得小时候,他只是国企里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有更多的时间陪在我和我妈身边。他们俩周末会带着我去看电影,或者爬香山。那时候他们也会为了柴米油盐争吵,但那时候我妈的笑容却远比后来的多。”
这些贺年年也有些印象,以前蒋振东和项小云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蒋禹涵又是街坊领里中最聪明漂亮的小孩,那时候没有人不羡慕他们家。
后来蒋振东从国企里出来创业,经过最初一段艰难的时间后,公司运营渐渐步入正轨,蒋家肉眼可见的发达了起来,蒋振东也因此一天比一天忙碌,她干妈也是在那个时候被要求辞去工作照顾他们父子的生活,从此过上了全职主妇的日子。
虽然她妈没少羡慕她干妈能享清福,她干妈和蒋振东似乎也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常常出入蒋家的贺年年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着变化。
“不是不感激他给我优渥的生活,但比起这个,我更珍视这个家本身,更希望我妈能像以前一样开心。可是,因为他的贪婪和背叛,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贺年年想起法庭上的蒋振东,早知道有今天,他当初还会那么做吗?
“他或许已经悔悟了。”贺年年说。
蒋禹涵苦笑:“但我们家已经没了……”
贺年年鼻子发酸。
她不忍心看这样的蒋禹涵,于是她看向窗外,努力平复着情绪。
片刻后,她才说:“怎么会没有了呢?你还有干妈。”
她很想说还有她,可又怕是她自作多情。
贺年年继续道:“而且你也不用担心干妈,人的一辈子那么长,她和蒋爸的关系虽然走到了穷途末路,但不代表他们过去这几十年婚姻生活中没有快乐的时光。过去这几十年里,她多数时候也是幸福的,至于往后的几十年……”
贺年年有点哽咽:“她是个坚强的人,很多事情可以从新开始,蒋爸不是她的一辈子,也不是她的唯一。”
她的这段话似乎安抚到了他,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好一会儿,他从她手中抽出了手:“我送你回去。”
贺年年不想这么快就跟他分开,但她理解此时的他大概更需要独处。
不久后,车子再度停在了贺年年家的小区门口。
他说:“回去吧。”
这一次分开,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他。
贺年年犹犹豫豫地问他:“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而他只是沉默了片刻说:“抱歉。”
这一句抱歉已然将两人的关系画上了句号,知情知趣的就该离开了,可贺年年不甘心。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一码归一码,我们之间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么生分呢?”
蒋禹涵:“人长大了总是会变的。”
她忍着眼泪:“一定要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吗?”
蒋禹涵叹气:“我家这种情况,跟谁走得近就是害了谁,何况贺爸的身份那么敏感,而且你跟我走得近别人会继续误会我们。”
贺年年吸了吸鼻子:“大人们的事我不管,就咱俩的关系,我要是因为蒋爸疏远你,那我成什么了?至于别人怎么想,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蒋禹涵:“但是我在意。”
“为什么?”贺年年直视着他的双眼,“是为了我吗?”
蒋禹涵避开她的视线:“回去吧。”
贺年年想了想:“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或许现在说有点不合时宜。”
他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既然不合时宜,那就不要说了。”
“可是我现在不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
“年年……”
贺年年打断他:“你喜欢过我吗?”
蒋禹涵呼吸微滞,片刻后才说:“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贺年年很倔强地看着他:“怎么没有?我一直想告诉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特别害怕看你颓丧难过,只要你高兴,我就会高兴。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你,想收到你的回复,听到你的消息,希望你能看向我……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蒋禹涵。”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最想对他说的话。
在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缓缓抬头看向她,然而等她说完,他也没有任何的表态。
车内静悄悄的,好半天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手心已经捏了一把汗,心跳得也很快,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满心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有哪怕一点点的回应,可是什么都没有,她所期待的、所预想的情节统统没有发生。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她的紧张忐忑、她的期盼和心动,最终渐渐化成无力的失望。
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才说:“你只是不习惯一个一直对你好的人忽然不对你好了,这不叫喜欢。”
是这样吗?
“不是的。”
以前她总是迷迷糊糊,可是这一刻,她很清楚自己的心。
“那是什么?”
“我说了啊,是喜欢!”
他怎么就不相信她呢?
蒋禹涵笑了,却不是高兴的笑,那是一个饱含无奈和惋惜的笑。
那笑容刺痛了贺年年,让她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让她忽然间手足无措方寸大乱。
“你以前一直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对我好,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吗?”
“一定要我说吗?”
“对!”贺年年用力点头,“我想听。”
“是。”蒋禹涵看着她说,“喜欢,很喜欢。”
果然是这样,可她这些年在干什么啊?竟然就这么错过了他!
贺年年小心翼翼地问:“那现在呢?”
“抱歉。”
贺年年觉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握住,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为什么?你以前那么喜欢我,现在怎么就不喜欢了?”
“人是会变的,你不也是吗?你以前也不喜欢我。”
贺年年哑口无言。
她安慰自己,或许是生活的巨大变故让他无暇顾及其他,所以对她的感情才变淡了。
她说:“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以前是你对我好,以后换我对你好,好不好?”
他神色平静:“不好。”
“为什么?”
他错开视线:“你对我好,只会让我更觉得有负担。如果你真的想对我好,那就和我保持着普通朋友的距离吧……或者像过去这一年这样也挺好。”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她看不见他的这段时间里他到底还经历了什么?
半晌,蒋禹涵说:“人生很长,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做。而且你还会喜欢上别人的,就像你会喜欢上秦铮,喜欢上我一样。”
贺年年感到很无力:“不会的。”
“年年,不如意才是人生常态,没道理你事事顺心。以后别再给我发微信打电话了,我挺忙的,真没时间回你。你长大了,该学会自己消化一些东西了。我们,就这样吧。”
贺年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但她不想被蒋禹涵看到。
“我知道了。”说完她便推门下了车。
……
那天之后,贺年年还不死心,还是会发微信给他,起初是为他们那次的争吵,再后来她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想分享给他的就会发给他。
可是他果然说到做到,再没有回应过他,也再没有像那天一样忽然出现在她家楼下。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她大病了一场。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看着家人为她担心奔走,她意识到这段时间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彻底忽略了身边的人。看着陆灵芝鬓角冒出的白发,那一刻,她忽然就释然了。
她不该这样,不求过得多好,至少要看上去好,才能不辜负这些关心她爱她的人。
出院以后,她尽可能的让自己忙碌了起来,在同届的同学们都忙着吃散伙饭狂欢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跟着导师做课题,剩下的时间跑跑步学学英语,生活前所未有的充实。
她也第一次感悟到将前途握在自己手里时那种笃定的安心,以及回看过往不觉虚度光阴的满足。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蒋禹涵,想起那个占据她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男孩。她开始理解他为什么选择放手,过去的自己实在算不上太好,她又觉得遗憾,或许他再等等她,她也可以跟上他的脚步,成为他的支柱和依靠。
然而说什么都晚了,生活中也再没有遇到哪个人能像他那么好,但是她也开始接受,想走的人是怎么也留不住的,或许她和他的缘分就止步于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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