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句“昨晚”的汤,再是一句“刚刚”的耳铛。
明明什么都没直接说,却间接暗示了江晚吟在他那里待了一整晚。
裴时序也是极聪明的, 轻易便听了出来。
江晚吟自从见到耳铛后,便垂下了头。
原来……她昨晚没赴约,是一直同陆缙待在一起。
她根本没想到耳铛会落在陆缙那里,更没想到陆缙会送过来,且当着裴时序的面。
她便是再迟钝, 也看出了陆缙这是有意的。
对她而言, 裴时序不止是未婚夫, 更是兄长
三人瞬间皆陷入沉默。
须臾,还是裴时序先开了口,他脸上格外平静,仿佛没听懂陆缙的话, 仍是微微笑着:“阿吟就是这样, 总是丢三落四。幼时是这样, 长大了还是一样。我记得, 阿吟你的第一对耳铛便是我送与你的。一对小小的白玉耳铛, 上面嵌了绿松石,还记得吗?”
江晚吟低低嗯了一声。
说罢,裴时序便替江晚吟接了过来,要帮她戴上。
若说陆缙刚刚的言行尽显亲密, 裴时序此刻的举动也不落下风。
江晚吟略觉不适,偏头一躲, 避了开:“不用了,我自己来。”
裴时序落了空,倒也不生气,只说:“好。”
当着两个人的面,江晚吟戴着耳铛的手都在颤。
试了好几次没戴上,手指反出了汗。
玳瑁耳铛一滑,从她指尖坠了下去。
陆缙和裴时序皆眼疾手快,迅速伸了手去接。
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同时接着的那一刻,耳铛被扯的头尾裂了开。
这下好了,也不必戴了。
江晚吟眼睫一垂,觉得自己仿佛便如这耳铛。
再如此下去,迟早会被扯的四分五裂。
可有谁会在乎一个耳铛的想法呢?
正如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好像都不重要。
她说了也会被当成是胡闹。
她不过他们争抢的一个物件。
江晚吟突然觉得很累,完全身不由己的疲累。
仿佛从她接到裴时序的死讯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一个怪圈,一步,一步,步步沦陷,到现在,彻底回不了头。
不等两人再开口,江晚吟移开眼,直接从两人身旁绕过去。
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她一走,陆缙和裴时序皆松开了手。
陆缙略微皱了眉,他原本并不想陷江晚吟于如此难堪的境地。
裴时序极其冷静,拈了拈手中的半个耳铛对陆缙道,微微笑:“世子不必再费尽心思,我不在乎这些外物,更不介意阿吟的过去。”
“是吗?”陆缙只淡淡的一句,“所以,你一大早进府,只是为了看望祖母?”
他说罢,眼神刻意掠过裴时序被夜露打湿的大氅。
明明什么都没点破,却又好似将裴时序一整晚的彻夜难眠摊了出来。
裴时序唇角的笑意霎时凝固。
片刻后,他才面不改色地道:“祖母病重,我自然忧心。”
陆缙目光亦是冷淡:“你应当庆幸你是在祖母病重的时候回来的,否则,我必不会让你进国公府的门。”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祖母的病了?”裴时序笑。
丝毫不见任何忧心。
陆缙打量他一眼,发觉这个人眼底尽是凉薄。
实则,从见第一面起,直觉使然,他便感觉裴时序不简单。
他前脚刚传出死讯,后脚,裴时序便同江氏走到了一起。
他当真,只是被江氏所设计?
且江氏当日发疯时,指责他们兄弟争妻,但当时裴时序的身份尚未曝光,她是如何知晓的?
是从一开始遇到裴时序便知,还是后来猜测的,抑或,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裴时序似乎也觉察出了不妥,又笑笑:“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看看祖母了。”
陆缙沉沉地望着他,沉思片刻,望了眼地上的耳铛碎片,转身让康平备马,去忠勇伯府走一趟。
江氏虽疯了。
但疯子,有时比常人还清醒。
说不准,能从她口中套出一些消息。
不远处,长公主刚好在园子里散心。
旁观了一切,她身旁的王嬷嬷颇有些不忿:“一个私生子,国公爷竟这么纵着他,给了他令牌旁若无人的出入国公府,实在是可气,公主,您若是觉得烦心,不若便直接派人杀了,也好图个清净。”
长公主却只是笑笑:“除去他,便能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么?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难对付。譬如裴絮,她若是活到现在,情分说不准会消磨殆尽。可她走了,便让陆骥愧疚了一辈子。这种事,我不屑做,二郎更是深谙这个道理。”
她在意的,从头到尾只有陆骥的态度。
可是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长公主拢了拢披帛,仿佛浑不在意的,回了立雪堂去。
***
憩园
裴时序离开国公府后,脸色也骤变。
这个兄长,倒是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
他皱着眉沉思片刻,只是想,安平这个蠢货,也该派上些用场了。
但相比于陆缙,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江晚吟。
她骗了他。
为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还是他的兄长。
回到别院后,裴时序脸色阴沉的厉害。
正巧,此时,上回给安平送桃花醉的人被揪了出来,正醉醺醺的被压着跪在地上。
裴时序漫不经心,两只捏住那人下颌:“这酒,是你给的安平?”
“是我,但我当时并不知郡主要拿这酒做什么,公子见谅。”那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却还记得这是在别院,不敢直呼其名。
“当真?”裴时序今日颇为不悦,眉眼间阴恻恻的。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想这数月的事,终于想通,中了桃花醉的那一晚,阿吟应当的确同陆缙在一起。
或许也正是因陆缙帮了她,他们才变得如此亲近。
若是没有这酒,他和阿吟兴许也就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了。
他说了会好好补偿阿吟,所有害过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真的。”那人穿着褐色短打,后背已被汗湿。
“你怎会不知?”裴时序笑,拍了拍那人的脸,笑的轻蔑又凉薄,“你既然这么喜欢酒,那就干脆一辈子待在酒桶里好了。”
“来人,砍断他的四肢,将他塞进酒桶里!”
“公子饶命!”那人立马慌了,扑去抱住裴时序的腿求饶,“我当真不知,公子饶过我一回。”
裴时序摁了摁眉心,顿时更加厌烦。
他眉眼不悦,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一声食盒坠落的响声。
裴时序往外一看,才发觉江晚吟不知何时来了。
“阿吟,你怎么来了?怎的不叫人通禀?”裴时序甩开地上的人,快步上前,
“女使让我等一等,我等的有些急,便自己过来了。”江晚吟道。
裴时序打眼一看,果然看到了一旁惊慌的女使。
这些女使都是新来的,大约是被吓到了,才忘了通禀。
裴时序不耐,不知江晚吟听到了多少,又见她脸色微白,顿觉不妙,问道:“阿吟,你到了多久了?”
幸而,江晚吟一开口,打消了他的疑虑。
“刚到。那个人……犯了何过,哥哥为何要将他装在酒桶里?”
其实,“装”这个字,江晚吟用的都还算谨慎。
裴时序刚刚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这人做成人彘。
不得不说,江晚吟刚听到时,着实吓了一跳。
她记忆里,哥哥一向是温柔的,手段怎会如此狠辣?
裴时序也怕吓到江晚吟,又改了口,笑笑:“没什么,这个人原是我手底下的账房,最爱酗酒,醉后犯了错,弄错了账本,我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
“是不是?”他转头,又看向那人。
那人如蒙大赦,哪有不顺着的,赶紧点头:“正是如此,是我有错在先。”
“你既已知错,这回便罢了,下不为例。”裴时序又道。
“公子教训的是,我往后必会戒酒,绝不再惹事生非。”那人言毕,逃也似的奔出了门。
“原来是玩笑。”
江晚吟道,眉间却轻微地蹙着。
可那人刚刚后背都汗湿了,却分明又不像只是玩笑。
“这群老滑头,时不时便该紧紧皮,生意上的事情,阿吟你不必管。”裴时序又变成温柔的样子,迎着江晚吟进府,“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来了?”
江晚吟早上也是一时累极,才撂下了他们,独自回了水云间。
但冷静过后,她觉得此事再拖下去,只会贻害无穷。
于是江晚吟便打算跟裴时序说清楚,然后跟舅舅离开。
没曾想,刚进院子,便瞧见他在罚人,着实把她吓一跳。
此刻知晓是误会,一看见裴时序,她昨晚的愧疚又浮了上来。
“对不住哥哥,昨晚,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是听闻陆缙生病,路过时想过去看一眼,我也不知怎会……”江晚吟垂着眼,想跟他道歉。
裴时序却打断她:“阿吟,你什么都不必说,我相信你。”
“可我昨晚确实……”
“你年纪太小,容易受人蒙骗,我只在乎你,不关心其他。阿吟,这次就算了,下回,别再让我找不到你了,行吗?”裴时序似乎完全不想听昨晚的事。
江晚吟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兄长,胸口闷的几乎窒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她试图跟他说想离开,刚张口,裴时序揉着眉心的手一顿,却直接站了起来。
“我说了,都过去了!阿吟,我不想听。”
裴时序闭了闭眼,握着江晚吟的手腕忽然用力,仿佛在竭力压制。
阿吟,你别说了。
什么都别说。
让我们就停留在过去,不好吗?
江晚吟被攥的吃痛,皱着眉嘶了一声:“哥哥,你弄疼我了。”
“哥哥,你别这样,我怕……”
江晚吟又叫了一声。
她觉得腕骨快被捏碎了,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三声过后,裴时序方回神。
再看见江晚吟吃痛的样子,他立马松了手,眼底一片歉意:“抱歉,阿吟,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不疼。”
江晚吟摇头,却捂住手腕,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
裴时序原本是想察看她的伤势,手腕忽然落了空,险险悬在半空。
他有些手足无措,按了按眉心:“对不住阿吟,架子上有红花油,我帮你揉揉。”
“不用。”江晚吟仍是拒绝,垂着头自己揉着手腕。
裴时序毕竟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
未婚妻失了他的约,同别的男人待了整整一晚上。
甚至,耳铛还落下了。
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看看。”他握着江晚吟的手,想向上将她的袖子挽起。
“真的不用。”江晚吟按住手腕,不想让他看。
裴时序压抑许久的怒意腾的窜起。
为什么不用?
若是换做陆缙,她是不是就接受了?
“阿吟,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对我从不隐瞒,也只对我亲近,你忘了吗?”裴时序抬起眼,声音强硬,“别躲,让我看看,我是在帮你。”
江晚吟挣不开他,手腕越发的红,当他的手试图捋开她袖子的时候,她眼一闭,眼泪掉了下来:“哥哥,你别这样,我怕!”
裴时序一怔,才发觉自己吓到她了。
他立即松了手,又恢复一贯的温柔:“对不住,阿吟,我是太在乎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担心的一晚上没睡,重逢后的每一日每一刻我都想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我实在太担心你离开了。”
江晚吟捂着手腕,再看向眼前的人,突然觉得很陌生。
明明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最是温柔,也从不强迫她做任何不喜欢的事,不但对她,他对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好言好语。
可刚刚,他险些把她手腕攥断,又不顾她的意愿要揭开她的衣袖。
她从前觉得倘若她离开,陆缙应当是绝不放手的那个,而哥哥,应当是最好说话的。
然现在,她看着眼前双目血红的人,忽然有些不确定。
哥哥,你当真在乎我吗?我怎么觉得,你看我,仿佛在看一个影子呢?
好像,她的喜怒哀乐,完全都不重要。
他从前待她如此温柔,也是因为她听话,完全按照他想要的样子长大。
一旦她做出了违背他意愿的事,他便会如今日这般,偏执到可怕。
刚刚,那个被带走的人,又真的只是被吓唬吗?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江晚吟原是想告知他,她想与舅舅离开,此刻,却莫名觉得他必不会应。
想了想,江晚吟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推脱:“我累了,哥哥,我想先回去休息。”
裴时序今日的确有些失控,再让她留下,他恐会伤到她。
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送了她出了门。
“好,阿吟,你别多想。”
等江晚吟走后,一转身,他却派人去了平南王府找安平。
“给她送一封密信,今日酉时,樊楼西侧间见。”
归根结底,阿吟如此犹豫不决,一切还是因为陆缙。
只要解决了他,他们必定会回到过去。
***
夜幕刚落,江晚吟便回去了。
只是昨晚太过荒唐,到现在,她身体仿佛已经记住了陆缙的温度和形状,上了马车后,她被颠簸的一晃一晃的,愈发不顺,不得不时不时交错着脚尖。
拐过了一个路口时,车夫忽然停下,江晚吟被晃的上身前倾,险些撞到了车厢上。
车夫赶紧解释,道:“娘子,不好了,前面有个醉鬼落了水,围观的人把路堵住了。”
江晚吟神色恹恹,原本并不在意,偶然听到醉鬼两个字时,她心底略有些不安,掀开了眼皮。
“醉鬼?”
“是啊,已经死了,湿淋淋的,活像个水鬼。娘子您还是不要看了,恐会做噩梦。”车夫探头看了一眼,又连忙收了回来。
江晚吟愈发不安,一把掀开了帘子。
透过密密的人群看了一眼,发现了一角熟悉的褐色衣裾,和一只被冻的青白的脚。
——正是在憩园里看到的,被裴时序责罚的那个人。
这个人,竟然死了……
可哥哥不是说了,只是玩笑话吗?
再联想那会儿听到的冷冰冰的语气,江晚吟喉间迅速涌上一股反胃感。
她攥着帘子,低呕了一声,浑身仿佛被无边的冷意包围。
对面,正在察看情况的陆缙瞬间听出了江晚吟的声音。
他快步上前,从车窗里拍了拍江晚吟后背:“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