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陆宛也冒着风雪赶了过来,一进门,看见的却是一副完全陌生的场景 。
从前琴瑟和鸣的父母如今皆双目赤红, 再也不见半分柔情。
二哥和二嫂,一个沉着脸,一个发髻散乱, 状似疯癫。
而江晚吟,二哥的妻妹,却被拥在二哥怀里。
一旁,还有一个同二哥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也并肩站着, 寸步不让。
陆宛一向娇纵, 她眼神一遍遍掠过每一个人, 眼泪不知所措地掉了下来:“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说话?下雪了,外面很冷,为什么要在外面站着?”
陆骥如冰冷的磐石一般,无动于衷, 只看着长公主。
“阿娘, 我们回去吧……”陆宛几乎是恳求, 又去扯长公主的衣袖。
长公主却也不像平时那般温柔, 拂开了她的手:“宛宛你过去, 你不用管。”
长公主当年生产时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一直畏寒,此刻在寒风里站了许久,又加之受了冲击, 一开口,她眼前一阵阵眩晕。
“平阳, 你恨我怪我都好,只是不要气到自己。”
陆骥见她脸色不好,像往常一样,上前想去搀扶。
然长公主却后退一步:“你别碰我!”
往常她听到这些话只当是关心,此刻却觉得虚伪之至。
枉她当初还问他记不记得荷叶茶,记不记得裴絮,他当时面无表情,淡淡地说记不得了。
现在想来,他哪里是不记得,他分明是不敢提。
“换做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是裴絮,偏偏是我最信赖的侍女——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陆骥,你将我置于何地,你将大郎至于何地?”长公主质问道。
但身姿挺拔,一向极具威严,让人不敢直视,自然也会忽视他的年纪。
此刻却好似被抽了精气神,疲态尽显,眉间的沟壑更是深的叠起。
他想过平阳会生气,但已经过了二十年,裴絮也已经死了,他没料到她执念如此深。
陆骥仍是一句:“……平阳,生气伤身,你不要气到自己。”
长公主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别过脸:“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是母亲。”陆骥看着她的眼泪,到底还是没隐瞒,“生了大郎后,大夫说你不能再有孕了,三年也无所出,大郎的身子又一日日的坏下去,加上我常年南征北战,母亲怕有个意外,便让我纳妾。我不肯,后来她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看上了性子温婉的裴絮,让她做个外室,只为了留个子嗣。”
“那年纪呢……”长公主分明记得,“裴絮的儿子是比二郎小的,你如何解释?”
“你当时脉象虚弱,查出来怀了二郎时已经三月有余,我当真不知!我若是知道,必不会如此。”陆骥解释道。
“说来说去,你总有理由!”长公主扯了下唇角,她大半身子倚靠在王嬷嬷身上,已经不想细听他们的过往,只是望着漫天的风雪突然想到了长子,问道,“你们既然早就暗通款曲,那当年裴絮为何突然离开,刚刚那个孩子说的话又是何意,还有大郎……”
她闭了闭眼,终究还是问出了最不想问的话。
“你告诉我一句真话,大郎的死,和你,和你们有没有关系,他突然发病,当真只是个意外么?”
陆骥手心倏然攥紧,许久之后,他才开了口:“当年,三郎生病,哭闹不止,不得已,我带着他进府去找裴絮,裴絮当时以为大郎睡下了,便出了门一趟,没曾想,就那么两刻钟,大郎偏偏发了病,加之当时大郎身边的婆子懒怠,没人发觉。裴絮发现异常后撂下三郎赶紧赶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陆骥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件事,每想起一回,他心口便像被钝刀割过一刀,陈年的旧伤又变的血淋淋。
难怪啊,裴絮哭着在她房前跪了三天三夜!
可怎么够?
她便是跪一辈子,大郎也回不来了。
长公主养尊处优五十年,今日一日的冲击,比她这半生加起来都要多。
她心口忽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绞痛,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绞的缠在了一起,她抚着心口,疼的吐不出一个字,不得不弯下了身,一遍遍回想她那个体弱多病的长子。
“大郎生下来便孱弱,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小小年纪,针灸,放血,不知遭了多少苦。可性子却是最温善无比,他即便再难受,也只是一个人默默蜷着身子,从不会打骂下人。再苦的药,小口小口的也都抿了下去。你们……你们怎么忍心啊!”
那几年,她明知大郎活不长,却仍是没放弃,请遍了天下的名医,只想多留他几日。
甚至,连比他更小的二郎,她尽的心都没大郎多。
最终,大郎还是去了。
也带走了她半条命。
可如今,她却忽然得知,她心爱的长子竟是这么死的。
“你们怎么样我管不了,可你们不该动我的孩子。”长公主双目赤红,“那也是你的孩子啊,陆骥,是我得知你出了意外时,一不留神摔倒了,伤了肚子,才害得他体弱 。你怎么能忍心,让大郎在地下也瞑不了目?”
“我说了,那只是个意外!平阳。”陆骥攥着手心,胡须亦是在颤,“大郎当时本就虚弱至极,便是没有这件事,也撑不过开春了。何况你也说了,当年照顾大郎的不止裴絮一人,你不能因大郎依靠她,便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她身上,这些年我何曾不悔?何尝不怨?照顾大郎不力的那些婆子我全都命人打死,一个不剩,便是连裴絮,除了三郎生病,我也再未踏足过。为的,便是能让大郎安息。”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我只知道,大郎死了,死在了你和裴絮见面的时候!”
长公主忽然觉得很累。
陆宛亦是惊的捂住了嘴。
长公主看着站在一旁面沉如水却格外镇定的陆缙,眼皮跳了跳,突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测:“二郎,你为何这般平静?”
陆缙垂着身侧的手已经攥的死紧,只是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才看不出情绪。
长公主仔细回想了一番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的冷淡,越想越觉得不对:“二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陆缙看着母亲那张布满泪痕的脸,薄唇抿的更紧。
但长公主太了解他了。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自小便懂得照顾兄长,长大一些便开始护着她的儿子。
“二郎,连你也要瞒我么?”长公主扬了声音。
“是。”陆缙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多久了?”
“兄长去后不久。”陆缙如实道。
“原来,你也知道这么久了。”长公主闭了闭眼,“难怪,这些年你同你父亲水火不相容。”
陆缙攥紧了手,声音低下去:“母亲,这些年瞒着你,是我的错。”
江晚吟站在离陆缙最近的地方,很清楚的看出了他眼底的隐忍。
她一直以为像陆缙这样的天之骄子是不会有什么烦恼的。
没曾想他一直背负了这么多,病弱的兄长,天真的母亲和强势的父亲,这些年……他究竟隐忍了多少啊。
当初深夜在河边的时候偶遇他,她只觉得奇怪。
可如今再想来,心口却像是被人用手攥住似的,酸涩的让她透不过气。
然偏偏,这一切的另外一个缘由,却是她的未婚夫,她的兄长。
但哥哥从前也过的很苦。
甚至连葬母的钱都没有,大雪天跪在雪地里卖身为奴。
若是可以,他又何曾想以这样的身份出生?
江晚吟看向裴时序,心口又是一缩。
明明两个人都没错的人,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
可长公主更是没错啊。
江晚吟只觉得左右为难,正当她以为长公主要责怪陆缙的时候,长公主却深深地自责:“不怪你,二郎,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这些年身子不好,若不是我太天真,你也不必背负这么多,便是有错,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
“陆骥。”长公主又看向开国公,“你还记得吗?曾几何时,二郎也会腼腆的去找你让你教他射箭,会乖巧地牵着我袖口站在门前等你凯旋,他也是个一被你举起来就笑的咧开嘴的孩子啊!
可你扪心自问,自大郎去后,这些年,你看到二郎笑过几回?你看着他一日日变得沉默寡言,你当真觉得开怀吗?”
“陆骥,你分明是一次毁了我两个儿子!你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能对得起他们?”
“你眼中只有那个看不见的儿子,近在眼前的这个,他又做错了什么?”
长公主声音不算大,但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刀一样,扎在陆骥的血肉上。
陆骥被她一提醒,才发觉这些年陆缙点点滴滴的变化。
他忽然想到了当年,从前大郎体弱,平阳不得不多照看他。
三郎生下来也不好,裴絮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他也常常过去。
那二郎呢,他和平阳都不在的时候,他一个人,既没有父亲陪伴,又没有母亲照看,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陆骥看向一旁沉默如松的陆缙,无边无际的愧疚涌了上来。
他想弥补,可如今陆缙已经长的比他还高了,心智手段,也具不在他之下。
在他们都忽视他的时候,他一个人,沉默的像松柏,不怨不艾,一点一点的向上长着,长成了能庇护他所珍视的一切的大树。
笔直挺拔,轩然霞举。
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自惭形秽。
世人总说,这世上莫大的遗憾之一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但很少有人反过来想,侍奉父母固然有遗憾,但抚育子嗣又何尝不是?
难道更大的悲哀不是当你意识到了犯了错,想要弥补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已经长的比你还高,完全不需要你?
想补偿,都找不到机会。
物是人非,难怪总是隔代亲。
“二郎,这些年,的确是我对不住你。”
他一贯说一不二,又早早袭爵,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陆缙说话。
陆缙神情淡漠,许久,缓缓移开了眼神,眼底不见任何波澜。
“我不需要。”
陆骥一怔,更多的话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长公主亦是泪流满面,她别过脸,忽然道:“陆骥,我们和离吧!”
“阿娘!”陆宛失声。
陆骥也瞬间双目血红:“平阳,你不要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快。你气我也好,打我骂我皆好,只是我们已经共度了半生,你当真如此绝情?”
仿佛看破了一样,突然之间,长公主很平静地摇头:“不全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伤我,负我,也就罢了,可两个孩子也为你所累。是我太过天真,这些年才让二郎受了太多委屈,我如今,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你,面对二郎。当初你没承诺过也就罢了,可你偏偏自诩深情,我每多看你一眼,都会想起这么多年的欺骗,你要我,如何当做无事发生?”
“是我对不住你,我会弥补。可是得知你有孕之后,我便没再碰过裴絮。”
“或者,你介意三郎,我不让他入族谱了,只有我们一家人,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陆骥声音嘶哑,攥着她一只手臂:“平阳,往后余生你怎样对我都好,只是,我绝不会同意和离!”
“由不得你了,陆骥?”平阳长公主微扬着下颌,“我这些年对你太好,太过温和,你大约忘了,我还是公主,龙椅上坐的,是我同胞兄长!你不答应,我只有进宫一趟。”
“圣人不会同意的,平阳,你我早已密不可分,不单是你我之间的事。”陆骥攥着她的手,虽残忍,却还是向她道破,“平阳,你不要闹了!往后,我必会好好对你。”
“你威胁我,陆骥?”长公主顿觉悲哀,她缓缓抬起眼,忽然觉得陌生,“也对,我忘了,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国公府世子了。你如今是开国公,南征北战,立下了无数功勋。我不过一介有名无实的公主,圣人的确舍不得你。你当真,不肯放过我?”
“我不是不肯放过你,我是离不开你!我也真的爱你,平阳,这些年你难道真的感觉不出?”陆骥声音亦是哽咽。
“好一个爱我……”长公主闭了闭眼,低低地呢喃着,下一刻,一向温柔的她,忽然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抵在了脖子上,“陆骥,你不肯和离,是想逼死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