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虽是天潢贵胄, 但一贯极有教养,性子也随和。
像失手打破杯子这样的事,她自八岁起便没再做过了。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 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陆骥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扶起长公主的手仔细查看:“怎么了,平阳,没伤到手吧?”
“没伤到。”长公主心不在焉地摇头,眼睛却盯着裴时序,须臾,又缓缓收回来,挪到陆骥的脸上,一动不动的打量着。
剧烈的, 尖锐的刺痛,长公主伸手抵着太阳穴揉了揉,陆骥见状赶紧扶着她坐下。
长公主嗯了一声, 然比头疼更剧烈的是心口。
“都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请大夫来?”陆骥一手扶着长公主, 扭头厉声呵斥身旁的仆妇, “热帕子, 参汤,抹额,往常那些公主犯头疾时常用的东西,动作利落点, 都拿过来!”
“是。”王嬷嬷赶紧去传大夫,其余几个仆妇都忙活了起来。
“老毛病了, 没事的。”长公主按住陆骥的手,“用不着这么紧张。”
“你当年可是因头疾晕过的,大夫说过受不得刺激,我怎能不紧张。”
陆骥仍是不放心,话音刚落,忽然察觉到了一道冷冽的视线,浑身又一僵。
一转头,裴时序正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们,极其平静,平静的过了头,反倒显得有些冷。
原来,他这个爹,这么看重长公主。
可他们既然这般好,为何又非要将他阿娘拖下水?
长公主也感觉出了一丝不对,她揉揉眉心,看向裴时序:“别光忙我,快招呼客人坐下。”
陆骥直接打断:“你还病着,关心这些做什么,今晚先回去歇着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裴时序一听,便明白陆骥大约又后悔了。
也对,比起堂堂一国公主,他母亲一个小小的医女又算的了什么?
“不妨事。”长公主也拂开陆骥的手,让裴时序坐下,点着下颌,“刚刚话说到一半了,你是裴絮的儿子,那你父亲呢,又是谁?”
裴时序唇边的笑愈发的冷,只道:“我父亲也姓陆。”
长公主一怔,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哪个陆?”
“吴郡陆氏。”
裴时序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吐出的时候,长公主的脸色都白上一分。
“哦?和我们竟是本家?”
陆骥到底没忍心,截断了裴时序的话:“的确是,不过是个旁支。”
“旁支?”长公主莫名松了一口气。
“你忘了么,裴絮同母亲是同族的,她当年嫁的正是陆氏的旁支。”陆骥解释。
长公主抵着太阳穴揉了揉,依稀想的起一点:“好似是这么回事,太久远了,我都忘了。你们这一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个都是高大身材,深眉高鼻,先前那个陆文柏也是,你不说,我差点要想错了。”
想错什么,自然不必提。
陆骥眼皮一跳。
裴时序眼底的寒意也更甚,瞥了眼陆骥,顿觉讽刺。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退缩了。
难怪,他当年如此优柔寡断。
不过,裴时序倒是很乐意陪这个便宜爹演演戏。
由长公主自己一点点揭穿。
想必也很有趣。
于是裴时序并未立即拆穿,反而恭谨地顺着陆骥的话点了点头:“不过,我爹嫌弃我阿娘身份低,没多久便抛弃了我阿娘,我阿娘便带着我离开了。”
“抛弃了你们母子?”长公主一惊,“难怪,你跟了你阿娘姓,这杀千刀的,当真是个没心肝的。”
裴时序点着下颌,应了一声:“的确是。”
陆骥脸色微白,捏着茶杯抿了口茶。
“我记得,你阿娘温柔又细心,若是没她没日没夜的细心照料,大郎恐怕撑不了七年。后来,大郎去了,你阿娘一直哭着跟我说是她没照看好,在我房前连跪了三日,我当时哀痛至极,的确气她不轻。可后来想想,大郎身边又不止她一人,便是有错,也不止是她一人的错,不能因大郎依赖她,便将一切的事都推到她身上。且大郎当时已经好转,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发病……”长公主想起往事,仍是有些伤神,“说到底,还是大郎福薄,怪不得谁。你母亲现在如何了?有机会,我倒是想见她一面。”
“她不在了。”裴时序许久才开口。
长公主微微怔忡,又想,一别已经二十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换了几拨,生离死别,更是再寻常不过,于是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快十年了。”裴时序道。
“这么早?可……她若是去的这般早,你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长公主凑近些,语气温柔,仿佛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是一国公主,按道理讲,他也的确算是她的子民。
长公主也是极喜欢孩子的,否则,也不会办了那么多年家塾,教养了这么多鲜活的小姑娘。
裴时序被注视着,微微侧过了头,声音难得没带戾气:“我被人收养了,正是阿吟的舅舅,青州林氏。我和阿吟很早便定了亲,今日若是没出事,原该是我们的婚期。”
“原来你同吟丫头这么早便认识!”长公主这一晚接触到的事情太多,一茬接一茬,她支着手臂,有些眼花缭乱,“等等,你们若是定了婚,吟丫头又怎会来上京,她又为何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因为她以为我不在了。”裴时序倒是淡定,“半年前,我上京预备向忠勇伯府提亲的时候遭人暗算,坠了崖,休养了数月方醒来,这一醒,便来找她了。”
“竟是如此……”长公主思忖道,“难怪,吟丫头刚来上京的时候眉眼间总是含着愁,也就是最近,她方好转一点,若是知道今日相看的人是你,她必定会十分欣喜。”
裴时序也是这么想的。
他刻意不告诉阿吟,也是存了一份给她惊喜的意思。
然不巧,这时,水云间的女使刚好来递了信。
长公主一听,微微皱了眉:“什么,吟丫头不舒服,今晚不来了?”
前来的女使以前正是立雪堂的,名唤春桃,春桃解释道:“回公主的话,江小娘子是这么说的,她特意叮嘱了我,让我代她向您赔罪。”
“无妨,我倒不是怪她。只是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今日来的这一位是她的旧识,她若是见了必然会十分高兴,你再去一趟,将这位公子通传通传,你叫——”长公主因着头疾,记性有些差。
“裴时序。”
“对,裴时序。”长公主冲着春桃吩咐道,“你将这名字一说,想来吟丫头便会明白了。”
春桃虽摸不着头脑,还是答应下来:“奴婢这就去,只是外面雪下的急,恐会慢一些。”
“不急。”长公主道,想了想又派人去前院书房走一趟,“胡妈,你去问问二郎今日忙不忙,若是不忙,让他也过来一趟。毕竟裴絮当年对他兄长照顾的颇为尽心,大郎不在了,他替他兄长看一看故人也是好的。”
被叫到的胡嬷嬷答应了一声,也趁着风雪出了门去。
下了雪,到底还是有些冷,长公主便吩咐人先温了酒来,同裴时序聊起这些年的事情来。
陆骥坐在一旁,心里极不是滋味,远远的站到了窗边,看着青瓦一点点被大雪吞没,满地皆白。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大郎走的那一日。
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长子,他如何能不疼?
但一切都是巧合,天意弄人,阴差阳错,他完全避不开……
***
前院
同一时刻,陆缙的确在书房。
前几日,他已经让人把裴时序被江氏所害的消息透露给父亲了。
奇怪的是,父亲却并无异动。
陆缙食指敲着桌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依父亲对裴絮母子的愧疚,他应当立刻发落江氏才对。
为何迟迟不动?
是时机未到,还是消息传递出了差错?
陆缙暂未想通,他原本想将此事交由父亲揭露的,没了尸骨,父亲无法将裴时序认祖归宗,母亲也不会知道。
如此一来,到时再许诺留江氏一命,让她不要把江晚吟替她圆房的事情说出去,便能把江晚吟摘的清清楚楚,于她名声无损。
可父亲按兵不动……这事便棘手了,只能交由他来拆穿。
而若是由他出面,这替圆房一事便无可避免暴露,江晚吟的名声势必还是要受到影响。
陆缙单臂支着,揉了揉眉心。
太阳穴正胀痛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搭了上去,替他揉着。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陆缙睁开眼,握住她指尖:“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江晚吟反问。
陆缙隐隐听出了火气,低笑一声,伸手将她的腰揽过来,坐到膝上:“往常叫你来你都不来,今日倒是主动。”
江晚吟被他打趣的耳尖微红,一低头,看见他书案上摊开的几张画像,眼神又一怔:“这是什么画像?”
陆缙发觉她眼神落在那张狐狸面具上,道:“是当日逃脱的几个红莲教教徒的搜捕画像。”
江晚吟自然知道,只是,当看到那狐面画像,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神似哥哥。
但这简直太过荒谬。
且不说哥哥已经死了。
便是活着,他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商户子罢了,最是安分守礼,他能和红莲教扯上什么关系?
一定是因为和哥哥的婚期到了,她胡思乱想了。
在陆缙面前想起哥哥,江晚吟顿时又心怀愧疚。
她扭过了头:“是么,那怎么还有喜帖?”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大红的刺金请帖,上面虽未书一字,却不难看出这是婚贴,只是被烧了大半。
这也是陆缙不明白的地方。
勾栏里重要的东西尽数被焚毁了,因着这请帖大约是用料较好的缘故,剩下的人赶到时,还剩了半个。
“应当是红莲教里某个人的婚贴吧。”陆缙道。
“这个人,倒是挺重情。”
江晚吟因着之前待嫁的事,也关注过一些,一眼便看出来这请帖是用了心的。
只是也没多想,这群人再有苦衷,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帮乱臣贼子罢了。
两人正说话间,后脚,门外隐约传来了江华容的声音。
江晚吟一愣,头垂了下去。
没多久,康平探着身进来:“公子,夫人来了,说是给您炖了补汤,还说老太太有话,要带给您。”
陆缙看了江晚吟一眼,顿时明白她今晚是为何来了。
“好,我出去一趟。”陆缙应了一声。
他正要起身时,江晚吟却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我不想你走。”
康平见状,连忙当做没看见,退了下去。
陆缙看了眼那扯住他的手:“别闹,祖母有话,我去去就回。”
“我没闹。”江晚吟却不肯放,抿了抿唇,“那汤……是人参鹿茸汤。”
“哦,是又如何,有何不妥?”陆缙抬了抬眼,故作不知。
“你明知故问!”江晚吟耳尖微微烫。
陆缙从喉间漫出一声笑:“知道了,我不喝,只打发一句。”
江晚吟却生不出半点笑意,因着婚期的事,她今日说不出的烦闷。
偏偏长姐又要给陆缙送这种汤,又要像那天晚上一样。
一次躲得过,两次,三次呢……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在陆缙转身时,江晚吟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了,就今晚吧。”
陆缙脚步一顿,微微回头:“……什么?”
“我说,就今晚吧。”
江晚吟缓缓抬起头,眼睛却亮的惊人,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白天不是还怕?”陆缙问。
“免不了的。”江晚吟整个人完全靠上去,“总要有这一天的。今晚原有个相看,听闻那人到了,但我还是推了。”
陆缙听出了她的决心,眼睫垂覆,声音沉静:“真的想好了?我原是想选个不折损你名声的法子,但你若是今晚揭开,我母亲她们势必会知道相替的事,到时,你能接受旁人的眼光么?”
窗外,大雪纷飞,下雪的时候,天地间总是格外平静。
江晚吟心绪也平静许多,和陆缙在一起就是这样,让她格外安心,她点了头:“我不怕的,这些本就是我做过的,好的坏的,都该由我承受。”
陆缙微微停顿,此事,倒是他把她想简单了。
正在此时,外面,江华容大约是等急了,焦急的又问了一句。
江晚吟抿了抿唇,纤长的手指搭到了披风的系带上,往外一拉,厚重的白狐毛披风层层的坠了下来。
眼前一片刺眼的白。
陆缙这才发觉,江晚吟披风底下,不着寸衣。
周身的血瞬间烧了起来,他眼底一暗,从上到下,一寸寸扫视她全身,声音也沉的低哑:“……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江晚吟也觉得自己今天大概是头脑发昏了,又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才做出了这么大胆的事。
或许是因为婚期,或许是因为阿娘,热血上头,总之,她下意识这么做了。
这会儿被陆缙的眼神一寸寸的掠过,被拂过之处皆泛起了淡淡的粉。
冷静下来,她顿时又觉得羞赧,双臂环抱着想挡住,却反被陆缙伸手拨开。
“说。”他沉着声音。
江晚吟脸颊烫的发红,她别开脸,声音弱下去:“没有人看见。”
说着,她便弯身,绕过去将坠落的披风捡起来。
这一幕却愈发刺激了陆缙,他盯着她的后背,眼底黑沉沉的,伸手一推,直接就着她弯身的资势将她推到了红木桌案前,另一手从她身前绕过去,捏住了她下颌,笑:“谁教你的?这么会勾人。”
江晚吟猛然被按住,她撑着手臂,回头轻轻地问:“你不喜欢吗?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你要是不喜欢便算了。”
乌发红唇,眼底纯净的一眼能看到底,偏偏身段夭娆至极。
谁会不喜欢呢?
一瞬间,热意迭起,陆缙冰凉的指从她的后颈往下,顺着她的脊骨往下滑,连手臂上的青筋都隆了起,直接欺身而进。
江晚吟仰头的那一瞬,刚好看见了被拂开的大红请帖。
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色的正红,刺的她眼眶微疼。
说不出是痛苦,还是解脱。
今夜本该是她的新婚之夜,她却在同另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度过。
放在半年前,这是江晚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但阴差阳错,也算圆满。
就这样吧,这场持续了快三月的荒唐,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以这样的方式,也算是替哥哥报了仇了。
窗外,雪愈发紧,风大雪急,雪粒子被狂风卷起,簌簌的抽打在窗户上,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热气氤|氲,汗汽凝成了水滴,从白绵纸的窗户上往下滴,掩盖住粗重的喘 | 息。
康平原是在等着陆缙发话的,等了没一会儿,里面却传来了一声红木桌案被撞的移位时的刺啦声,他头一低,问也不必问了,赶紧退了出去。
江华容拎着补汤,她紧了紧灰鼠皮的披风,见康平出来,眉眼不悦:“怎的传个话传的如此久?我可以进了吧。”
她说着便要往里去,康平却伸出一臂拦住:“对不住夫人,公子今晚有客,说了不见旁人。”
“我是他夫人,又不是旁人。”江华容很自然,拂开他的手仍是要往里进。
康平却很坚决:“您也不行。”
江华容脸色一白:“郎君今日究竟有何事,便是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该看在祖母的份上。里面的人……是谁?”
康平只一句话:“这卑职便不知了。”
江华容有些气恼:“那郎君何时忙完?”
“卑职也不知。”康平仍是低头。
软硬皆无用,江华容心里焦躁不安,隔着长长的回廊看了眼那里面的灯火,不知为何,又有一股不安。
连日来睡的不好,她有些疲累,抿了抿唇:“好吧,那我等等他便是,等他忙完我再进去。”
康平没说什么,站在廊下,望了望漫天的风雪,只是想,这一晚,公子恐怕是不会出来了。
两刻钟后,风雪愈发的紧,江华容手已冻得微红,焦躁的又催了一遍康平:“你再去问问,汤快冷了。”
康平无奈,只得折了身,却探一探究竟。
然后靠近蓝绒布帘子,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转过去。”
康平又赶紧退了半步,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出去,劝着江华容道:“公子尚未忙完,大约得很晚了,夫人还是回去吧。”
江华容心里格外不安,眼下,她只有抓住陆缙这根稻草才可能上岸。
于是她仍摇头:“无妨,我再等等。”
康平瞥了眼她冻的微紫的唇,直视前方,叹息了一声。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公子虽看起来冷淡了些,但因着自小便照顾生病的大郎君的缘故,其实骨子里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
江氏若是一开始便坦白一切,看在她独守了两年空房的份上,公子即便休了她,也不会多加追究,她日后再嫁也好,不嫁也罢,两个人再没瓜葛便是。
只是江氏想保住身份,不但找了江晚吟来替圆房,又步步算计,才让公子发现了裴时序的事。
如今,她一步错,步步错,积攒到今日,所犯下的过错已是难以饶恕。
今晚一过,她不但会身败名裂,便是国公爷也不会放过她,这又是何苦?
康平心里千回百转,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江华容虽等的急,也毫无办法。
大雪纷纷的飘落,又过了一刻,庭院已是满院皆白。
便是连廊下,也被风吹的铺了薄薄的一层。
书房这边正在僵持的时候,春桃也回了水云间,一问,才从晴翠口中得知,江晚吟因着红莲教的事情傍晚便去了前院,于是她又冒着雪往前院去。路上遇到了长公主派去请陆缙的胡妈妈,两个人便一起结伴。
此时,江华容等的愈发不耐烦,她往里站了站,又要催康平,康平一脸无奈,两个人正推诿的时候,忽然,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扑面一阵白色热气。
江华容一愣,目光移向那门内的人,以为是同陆缙相谈的客人出来了。
“好了,郎君应当忙完。”
江华容理了理鬓发便要进去。
然她尚未抬步,那门里的人忽然款步走了出来。
是个女人。
江华容一怔。
一步,一步,当那身影完全转出来的时候,江华容顿时双目圆睁……
不但是个女人,还是江晚吟!
江晚吟发髻微乱,从书房里缓步出来,轻言细语,说:“阿姐是在等姐.夫吗?”
江华容此刻浑身僵硬,这冲击实在太大,她手一松,手中的食盒砰然一声坠了地。
顿了一整天的补汤哗啦洒了满地,尚冒着热气。
江晚吟看了一眼,缓缓移开:“姐姐不必等了,姐.夫已经睡下了。”
她声音略带歉意,可手指却刻意拢了拢衣襟。
江华容打眼一看,一眼便认出,江晚吟身上披的,分明是她夫君的贴身里衣。
也只有这一件里衣。
而衣袍之下,小腹竟微微隆着。
再往上,她额发还是湿的,一张脸白里透红,仿佛刚出过汗。
原来他们刚刚在书房里……
原来陆缙说的要事是这件事。
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又像是被扇了一耳光,然巨大的耻辱之下,江华容第一反应却是害怕事情败露。
“你疯了!”
江华容扯住江晚吟衣袖,强压着怒意,“你如此做,不怕郎君认出来?”
“认出来又如何?”江晚吟却格外淡定,“阿姐,你还不明白么,姐.夫已经知道一切了。”
“……什么?”江华容耳边一阵嗡鸣。
“我说,姐.夫已经知道是晚上的人是我了。”江晚吟拢着衣襟,眼尾微微抬起。
江华容不相信:“我知道你恨我,自从上回我把你推出去之后你便一直怀恨在心,你是故意勾引郎君的,就是想报复我对不对?可你舅舅还在我手里,你不管你舅舅的性命了吗!”
“阿姐现在还想威胁我么?可是,我舅舅已经回来了呢。”江晚吟轻轻看她一眼。
“你说什么?”江华容一惊,“林启明竟然是你接走的?”
“没错。”江晚吟此刻已经完全不必遮掩了。
“难怪,你敢做出这样的事。”江华容脑中很乱,忽然间,她又看到了江晚吟微隆的小腹,心口一跳,“多久了?你筹谋这件事。”
江晚吟手指微微搭上微隆的小腹,发觉江华容是误会了。
其实,她并未有孕,这是净空的药的副作用,腹胀发热,加之刚刚又陆缙在一起。
但只要能刺激江华容,她也不介意将错就错,手指又往后,微微扶着腰:“很久,大约有两月了吧。”
竟然这么久。
竟早在这么久之前她便开始算计她了!
江华容此刻再回想往日的一幕幕,回想她故意露给她看满身的痕迹,回想她故意当着她的面接近陆缙,顿时觉得自己当真蠢极。
江晚吟如此正大光明的抢她丈夫,她不但没发现,反而帮着她。
“原来你真的是故意的!”
江华容怒极,高高扬起了巴掌,面容因愤怒已经近乎扭曲。
然她的手刚刚抬起,便被另一只手牢牢攥住。
“够了。”
是陆缙,面沉如水。
江华容看向陆缙一副护着江晚吟的样子,目光错愕:“郎君你为什么拦着我,你当真被她蛊惑了么,我才是你的妻。”
“你早已不是。”
陆缙放开她的手,将手中的大氅替江晚吟披上,替她系好的带子。
江华容看着他们如此熟稔的样子……
突然明白陆缙可能不是今晚才知道的。
她声音发涩,却还是带了一丝希冀:“……郎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姐妹的事的?”
“很早。”
陆缙替江晚吟披好衣服,将她挡在了身后,声音淡漠到无情。
这一声戳破了江华容的最后一丝希冀。
很早,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是故意和江晚吟一起蒙骗她的……
原来她竟然被妹妹和夫君联手骗了。
枉她自以为把江晚吟当做一颗棋子,没想到,原来她其实在引狼入室!
江华容颤着手,指着江晚吟,又往后退了几步:“你们竟一直在骗我,联手骗我?”
江晚吟看着江华容已经癫狂的样子,手指蜷了蜷,可再想到母亲和哥哥,脸上已经淡漠到没有一丝情绪:“阿姐总是习惯把过错全推到旁人身上,可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你而起吗?明明是你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又小产伤了身,为了保住身份用母亲和舅舅逼着我替你圆房,明明是你治好了身子之后就想害了我,明明是你在危险关头把我推出去挡命,你如今反而来怪我了,你竟也,说得出口?”
她一字一句,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江华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恰在这个时候,长公主派来的女使也刚好到了书房,当听到姐妹俩的对峙时,两个人远远的站在廊下,皆是一脸震惊。
江华容见立雪堂的人也知道了,顿时更加崩溃,碎步上前想解释:“不是的,你听我说……”
“我什么都不知……”
胡妈妈却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也不敢看江晚吟,见陆缙没拦,赶紧又折返朝立雪堂去。
春桃却无处可去,只好愣在了原地。
江晚吟如今已经不在乎这些人了,陆缙眉头一皱,则吩咐康平围上了书房。
江华容见大势已去,扶着廊柱站了站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她目光狠厉,又看向江晚吟,朝陆缙道:“我固然有错,但郎君,我是真的在意你,可她呢,明明知道了一切,却并不对你坦白,你以为她对你就是真心吗,她分明是故意攀附你,故意报复我的!”
陆缙沉着眉眼,一言不发。
江晚吟被江华容戳中了心思,看了眼一直护着她的陆缙,也不想再瞒下去了。
“是。”她眼睫微微抬起,“我的确有私心。我只问你一句,我阿娘,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江华容瞳孔一缩:“原来你知道了,难怪,你费尽心机,暗暗对付了我这么久。没错,她就是被我母亲下毒逼疯的,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已经死了,你们母女都一样,低贱的商户女,死了也活该!”
江晚吟虽然知道了,但这话亲耳听见,还是觉得无比刺耳。
她攥了攥手心:“那裴时序呢,他又犯了什么错,就因为一张脸吗,被你害得粉身碎骨!”
“裴时序?”江华容愣住,“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我如何能不知道,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了。”江晚吟攥着手心,此刻,也顾不得陆缙,将一切都合盘托了出来,“阿姐,他本就是我的未婚夫。”
“什么?”
若说之前的一切还有迹可循,江华容自食其果,也就罢了,但是这一层关系,她是万万没想到。
“今日本该是我们的婚期,可就是因为你的一时私欲,他在上京求娶我的时候丧了命。若不是因为你,我们此刻应当已经成了婚,你也本不该沦落到这种境地!可你,你竟然还敢让我帮你去找他……”
江晚吟回想当时,声音已经带了血气,“你知不知道我发现他是被你所害的那一刻心里有多恨。这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想揭穿这一切替他报仇。但……我还有舅舅,我不能。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你也该付出代价了。”
江晚吟忍了忍,还是将藏了这么久的心事说出来了。
不管她和陆缙如何,她起码,对得起哥哥,也不负他这么多年的情意了。
江华容听着她字字泣血的话,先是一怔,须臾,突然大笑起来:“为了裴时序?你竟然是为了裴时序才故意勾引的陆缙?”
她面容扭曲,发髻已经完全松开了,劈头盖面。
江晚吟忽然觉着她这副模样有些可怖,又隐隐有些不安。
虽然她不知是因何而起。
江华容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她道:“你抢走了陆缙,我的确输了。可你以为你就赢了吗?你比我输的更惨!一切都是报应,报应啊!”
“你什么意思?”
江晚吟看着她疯癫的样子,那股不安更甚。
陆缙脑中快速的整理这几天父亲的异常,再加上江华容的话,先前的不解突然被打通。
他明白了。
父亲不处置江华容,也不去找裴时序的尸骨,分明是他有了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
他尚未说出口,江华容抢先了一步,脱口而出:“可裴时序没死啊!他根本没死!我是有罪,你私通自己的姐.夫,你也有罪。你才是最可怜的人啊!”
什么……
江晚吟耳畔轰然,已经完全听不清眼前人在说什么。
只有脑中不停的回响着,哥哥没死。
可若是如此,她这些日子,究竟是为了谁?
她同陆缙,又算什么?
身体也在发软,江晚吟正站不住的时候,身边的春桃扶了她一把。
旁听了一切,春桃已经面色惨白,她嗫嚅着,悄悄看了江晚吟一眼:“娘子,立雪堂那个来与您相看的人,好像,就是叫裴时序……”
是哥哥。
竟然是他!
江晚吟侧目。
春桃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她顿时更觉得荒唐,接二连三的打击袭来,浑身的血似乎都在逆流。
陆缙听到这一声时,垂在身侧的手亦是攥的极紧,终于明白了一切。
什么相看,父亲分明是要裴时序认亲,才把他带进府里。
“康平,带人去立雪堂!”
陆缙吩咐了一声,康平立马带着人便往立雪堂去。
然为时已晚,一切都晚了。
他们尚未动步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快步推开了院门。
冲进来的人震惊之色比他们亦是不减。
——事情倒推到半刻钟前
立雪堂
胡妈妈听到江晚吟揭穿的一切后便赶回立雪堂告诉了长公主。
长公主听闻差点晕过去。
但比长公主还要震惊的,是裴时序。
“……你刚刚说,江华容是找了谁来替她圆房?”裴时序失手摔碎了杯子,一起身,死死攥住了胡妈妈的手臂 。
“是江小娘子,江晚吟。”
胡妈妈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
竟然是阿吟,竟然是她……这一切都是因他的报复而起。
裴时序几乎是在一瞬想明白了全部关节——
阴差阳错,他竟然亲手把最爱的人推进了仇人怀里。
喉间涌出一口腥甜,裴时序抹了下唇角的血渍,刚刚的平静已经完全绷不住:“带我去找她!”
陆骥听闻这一切,顿时也如五雷轰顶,同长公主一起追了出去。
于是便有了一刻钟后,六个人聚在书房退思堂廊下的一幕。
“……阿吟?”
裴时序推开院门,远远的望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声音都沾了血气。
此刻,江晚吟站在廊下,身上裹着陆缙的披风。
她看着不远处的人,五脏六腑俱在震颤。
许久之后,她才艰难的吐出一声:“是我,哥哥。”
他们之间所隔不过三步。
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数重山海。
再难逾越。
裴时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又好似在穿过火海,将要走近的时候,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想要触碰,又怕吓到她。
只是不停的重复着:
“阿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你会被江华容逼来做替身。我不知会把你亲手推进别人怀里。
我本意,是想保护你,真的,阿吟……
他面容是病态的白,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减半分。
江晚吟想张口,眼泪却掉了下来。
“可是哥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你知道,我为了替你复仇,付出了什么吗?
为什么总是晚了一步,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今天本该是他们的新婚夜啊……
“阿吟,我真的不知道。”裴时序抓着江晚吟的衣袖,想将她拥入怀里,“对不起,阿吟……”
然他的手擦身而过的时候,陆缙却先他一步,拉开了江晚吟。
将她拉近自己。
声音淡漠,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别碰她。”
陆缙单手握紧了江晚吟的肩。
裴时序几乎也是在瞬间收敛了神情,恢复一贯的冷淡。
两人身高相仿,身材亦是相仿,又是兄弟。
四目相碰,针锋相对。
暗夜里仿佛能听见刀剑相碰的清越声。
此时,大雪纷飞,万籁俱寂。
院中却满是泥泞,仿佛盛宴过后的残羹冷炙。
江晚吟夹在他们中间,整个人也好似要被撕裂。
一旁,江华容此刻已经几近疯癫,她坐在廊下,指着那寸步不让的两兄弟和夹在中间的江晚吟,忽然笑的更加癫狂,笑中又带着绝望:“报应,都是报应,兄弟反目,爱人成仇,都是你们应得的!”
长公主这一晚本就极为震惊,忽然听到了“兄弟反目”,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寒意,将她也一起拖入了这万丈深渊。
她目光在陆缙和裴时序脸上停了停,再联想刚刚的谈话,顿时明白了一切。
果然,一个逃不过么……
长公主闭了闭眼,再睁开,目眦欲裂。
伸出一指指向裴时序,目光却看着她身侧的陆骥。
“陆骥,你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陆骥单手抚着心口,明白这一桩横跨二十年的悲剧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一切,竟然是因他而起。
他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平阳,是我对不起你。”
裴时序,果然是他的儿子。
长公主闻言眼前猛地一黑。
须臾,却是撕心裂肺,一双眼眼底皆是绝望。
“陆骥,你竟然一直在骗我,骗了我……整整二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