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霎时变得极静,连窗外草虫都安静了许多。
他这几日本就难以安寝,又加之饮了酒,此刻头疼欲裂。
隐约能感觉出手底的人在微微颤抖。
再往上,他撑着意识,打量了一眼,只看见一张侧过去的脸。
陆缙盯着,酒劲翻滚,忽地看不清。
又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背光处,也有一张相似的脸。
连日梦魇不断,陆缙刚刚下意识地以为怀里的是妻妹,远处的是妻子,然而刚刚又看了一眼,却生出几分不确定。
江晚吟忽地听见一声问询,原本颤抖的眼睫缓缓睁开。
再一看,陆缙眼底早已黑沉沉的,鼻息亦满是酒气。
且醉的不轻。
“我……”江晚吟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刚想找个借口,正欲解释时,陆缙头一疼,却直接沉沉地靠上了她的肩:“算了,安歇吧。”
肩上猛地靠过来一个沉重的身体,江晚吟猝不及防,顿时浑身僵硬。
明白陆缙是把她错认成了长姐。
后半句话也没来得及开口,抓住椅子上的扶手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江华容亦是没想到,错愕的看着陆缙自然又熟稔的动作。
“怎么不动?”陆缙又问了一句,声音沾了酒意,格外低沉。
江晚吟屏着息,此刻终于确认,陆缙是完全将她当成了妻子。
毕竟他们晚上是同床共枕,远远要比长姐同他白日里的相处来的亲近。
他会错认,实在再正常不过。
这个时候若是开口解释,恐怕会惹得他生疑。
陆缙已经抬起了头,正揉着眉心,眼看他眼底要渐渐清明,江晚吟脑中快速思索了一遍,当机立断,决定将错就错,扶起了他的手臂。
“郎君,夜里下了露水,外面凉,去里间睡。”
她话音刚落,江华容难以置信地抬了头,似乎不敢相信她的举动。
江晚吟知道长姐是误会了,然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能用眼神示意长姐。
先下去——
江晚吟对江华容无声地说。
然而在怒火上头的江华容眼里,妹妹用这种眼神看她,分明就是挑衅。
“你这是……”
江华容牙根几乎都要咬碎。
她一张口,陆缙忽地顿住,从声音里仿佛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江晚吟生怕陆缙清醒,又轻轻朝长姐吩咐了一声:“你先下去吧。”
这语气,分明是在模仿她。
江华容忽地明白了,江晚吟这是干脆将错就错,直接身份互换。
但即便知道,江华容还是不能容忍。
更为恼怒的是,陆缙竟毫不迟疑,把妹妹当成了她。
这不是摆明了说他更喜欢夜晚与他同床共枕的人,而不是白日伴着他替他打理内宅的她?
被人当面羞辱,且当着她郎君的面,屈辱,愤恨,密密的铺排下来将江华容压的透不过气,江华容明明知道妹妹当机立断的举动是对的,却迟迟挪不开步。
偏偏,这个时候,陆缙又支使了一句:“替我宽衣。”
“郎君稍等。”女使清脆地应了一声,便要上前。
陆缙却皱了皱眉,看向江晚吟:“你亲自来。”
江晚吟被点到,心口微微一麻。
明知长姐已经极度愤恨了,但在陆缙的眼皮底下,她还是不得不上了前,轻轻抬起陆缙的手臂:“郎君,再抬高些。”
陆缙嗯了一声,江晚吟便钻到了他双臂之下,解开了外衣,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忽然被陆缙一把从后面抱住。
江华容瞳孔放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们拥抱的地方。
江晚吟亦是没想到,可她身量小,完全挣不开,只能任由陆缙抱着。
“你们……”江华容目眦欲裂,几乎要忍不住出声。
守在一旁的孙妈妈见状,赶紧拉着江华容的手臂往外去,才免得她一时冲动惊动陆缙。
江华容闭了闭眼,不愿再看。
出了门,却控制不住。
“她竟然,竟然让我出去,这是我的正房……”
江华容气得颤抖,被孙妈妈半拖半拽着才回了房,一进门,她随手抓起博古架上的花瓶便要摔下去。
花瓶已经高高的举起,孙嬷嬷慌忙抱住她的手臂:“娘子不可!郎君还在隔壁,恐叫他听见,您再忍一忍。”
忍,又是忍。
江华容恨的咬牙切齿,又不敢真的闹出动静。
花瓶生生被夺下,她眼泪却直接掉了下来:“嬷嬷,她、她怎么敢这么对我,她必定是存心的,就是要让我难堪,竟然在我的房里将我逐了出去,她眼里还有没哟我这个长姐?”
“娘子息怒,依老奴看倒是未必。”孙妈妈仔细琢磨了一番,“小娘子也是逼不得已,那种情况确然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怎的没有,郎君不过是一时错认罢了,她若是不开口,说不准郎君下一刻便会认出我来。”江华容愤懑不解。
“可娘子,郎君万一没有呢?”孙妈妈提醒道,“咱们赌不起啊。”
江华容一噎,她何尝不明白,她说这些不过是给自己的委屈找个出气的人罢了。
“可嬷嬷,我怕呀,虽说是醉酒,可白日见了那么多回郎君竟然没认出我来,反倒把江晚吟当成了他的妻……”江华容根本无法回想刚刚的一幕,一想起来心口便抽抽的痛,“他是不是心里根本就没我,也不把我白日的陪伴放在眼里?”
“娘子哪里的话,郎君不过是醉酒头昏了而已。”孙妈妈安慰道,“晚上连灯都不开,又无甚言语,他同小娘子根本不熟悉,哪里比的上您。”
江晚吟却仍是不能释怀,更不敢想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她掩着面,心力交瘁:“我真的后悔了,嬷嬷,我也知错了,我当真受不住了,无论用什么法子,这几日你一定要帮我见到净空法师,趁早把身子治好,绝不能再错下去。”
孙妈妈瞧着她的模样也实在可怜,连声:“娘子放心,到时候您只需推说是去佛寺上香便好,正巧这几日老太太正病着,您借口去替她祈福,然后顺便去找净空法师,定不会有人瞧出来。”
孙妈妈又安抚了好一通,江华容方暂时平息下来。
但实际上,江晚吟倒并没有像江华容想的那般。
长姐走后没多久,陆缙醉酒过度,尚未被扶到里间,便直接在外间睡过去了。
江晚吟不愿惊醒他,便由着他这样睡在外间,又叫人煮了解酒汤来。
上弦月斜斜的照着,等他睡熟了,她才叫人把陆缙扶回去。
陆缙大约是真累了,尽管十分小心,女使将他放下时,后背与床铺之间仍是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但他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眉头还是紧蹙的,仿佛梦里也有化不开的愁。
不知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竟被折磨成这样。
江晚吟直觉和今晚有关,愈发愧疚。
也对,像姐夫这样的正人君子,若是知道真相,定会生怒吧。
她用指尖捋了捋,怎么也抚不平,轻轻叹息了一声,才转身离开,又让人上了醒酒的汤。
**
自从湖边那晚之后,陆缙酒后难得睡了个整觉。
然酒后记忆却断了层,醒来后,他的记忆还停留同时看见妻子和妻妹的时候。
她们相貌相仿,身形也相仿。
陆缙忽地生出一个怀疑,醉酒的时候,照顾他的,到底是谁?
陆缙试着回想,眼底却暗沉沉的,只记得那女子似乎替他揉着眉心,动作十分温柔,又替他擦了额,送了解酒汤来。
按了按眉心,陆缙侧身一瞥,又看见黄花梨的妆台上背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因未点灯,看的并不分明。
这又是谁?
陆缙盯着那道背影目光沉沉,掀开了帐子,起了身一步步过去。
仿佛听到了动静,那背对的人缓缓回头,陆缙垂在身侧的手也微蜷着。
下颌,鼻尖,侧脸……那张脸完全露了出来。
是江氏。
江华容一回头,温婉地冲他笑:“郎君,天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陆缙眼目光倏地停住,盯着妻子那张脸,的确是庆幸的,庆幸自己没有逾矩,更没有认错人,脑中的荒唐猜想也转瞬即逝。
沉吟片刻,却还是问道:“昨晚,你妹妹是不是来过?”
“她是来过,原是扭了脚,我炖了补汤给她,很快便走了,怎么了?”
江华容这一夜早已想好了说辞。
“什么时候走的?”陆缙又问。
“戌时便离开了。”江华容答道。
戌时尚早,陆缙按了下眉心,隐约回想起昨晚妻子似乎的确叫了妻妹下去。
那后来照顾他醉酒的人应当,也只会是妻子了。
他更不可能认错人。
“无事。”
陆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指骨用力一收,压下满脑子的妄念。
一定是近来天太燥了,他心气浮躁,有空该去佛寺走一趟,静一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