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不知道她生活在地狱之中,或许还尤可忍受,但若是她已知道真相,地狱就再难忍受了。
这道理本就是很浅显的。
杜定娘人生的前十多年,一直都是在那个小小的、逼仄的绣楼里度过的,她根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她连杜家的宅子都没见过,没见过杜家园子里那些为人称道的奇石与假山、灵秀小亭、小桥流水。
她有四个兄弟,但是也见的不多,每年只在过年团圆时,才能被嬷嬷从绣楼之中背出,短暂的与父兄相聚,然后又被关回绣楼之中,与逼仄的屋顶、昏暗的房间日日相对。
定娘的爹是举人,饱读诗书,还曾四处游历,她的四个兄弟,虽然都不曾考中,但是也都早早的开了蒙,可唯有定娘,大字不识,没有人教她认字、也没有人教她读书,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样的日子,定娘本早已习惯。
可是,琥珀带着定娘出去的那一天,她见到了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健健康康的姑娘们,见到了父兄宽敞明亮的屋子,见到了自家修建的如此之好的园子……
这园子,明明是连丫鬟下人们都能看得到,欣赏得到的,可唯有她没法子看到,她不被允许走下绣楼的!
为什么?为什么?
定娘从那一天就开始痛苦的思索。
难道我不姓杜么?难道我不是杜家的人么?为什么大家都能享受得到的东西,却唯有我不行呢?
她被教养得很温驯,父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嬷嬷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自从她见到这些她本见不到的东西之时,她的内心之中,就燃起了一种愤怒,一种想要质问一切的愤怒。
而琥珀……
琥珀对人世间的东西又怎么懂?
定娘说她想要问一问,琥珀就说那你问问吧,毕竟是父母亲人,难道还会害你么?
野兽对于亲情的理解,远比人类要单纯得多,琥珀拥有一对很好的狐狸父母,所以她就认为,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天生就是这样的呀!在父母身边,我就是安全得呀!
而定娘也不懂。
所以她就在嬷嬷又一次上楼的时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说我不要住在绣楼里了,我要像兄长一样,住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我还想去园子里逛一逛,出门去玩一玩。
嬷嬷登时色变。
老嬷嬷皮笑肉不笑的问她是谁教她这些话的,是不是那个经常来送饭的小丫鬟?
定娘说不是,是我自己要这样想的。
老嬷嬷继续皮笑肉不笑,只道定娘不孝,她的父亲给她建了这么精美的绣楼,让她脚不沾地、贵不可言,你竟不知道感恩,居然还想要出去?你想要出去做什么呢?和那些乡野村姑一样满地乱跑?她们粗鄙下贱,难道你杜小姐也要那样粗鄙下贱不可?你自己不要脸,可你父母兄弟的脸又往哪里搁?
小姐啊小姐,我看你病啦,病得还很重,开始说起胡话来啦。
老嬷嬷根本不想听定娘想说什么,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定娘不听话。
不听话的杜小姐,就一定是病了的杜小姐,是病得有点脑子不清楚的杜小姐。
只有听话温驯,任人宰割的杜小姐,才是温柔娴熟、贵不可言的杜小姐。
老嬷嬷头也不回的走了,当天晚上,定娘的晚饭就只有半碗稀薄的粥。
这就是“病”的下场,她一病了,嬷嬷就会说要饿着才会好,吃饱了反而更不好。
而那个总是给她送饭的小丫鬟也不来了,换了一个面生的丫鬟,这丫鬟一问三不知,权当是没听见定娘在讲话。
定娘“病”了三天,这三天里,她娘也来看她了。
定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跪在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前问她,想从这地方出去有错么?有错么?
她的母亲登时色变,只道:“你的疯病怎么还没好?到底是谁教你这些疯话的??”
定娘呆愣楞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简直已说不出话来了。
她母亲居然也流下了眼泪来,好似真的是一个慈母正在因为自己叛逆的女儿而伤心一样,定娘仍不明白,她仍要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平?可是她的母亲已不愿再理她,匆匆地下楼去了。
晚饭,自然还是一碗稀薄的粥的。
定娘身体本就不好,这么饿几天,还不得奄奄一息?不过,令杜家人没想到的是,琥珀会偷偷的带东西给她吃,所以,三四天过去之后,定娘还没有屈服。
不仅如此,她还和琥珀商量,看看这件事要怎么办。
琥珀就问:“那我带你出去?”
定娘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琥珀是山野精怪,其实就是住在山里的,随便挖个洞就睡了,她生命力旺盛,可是定娘却不然,她久不见阳光,又几乎从不运动,身体差得要命,要是让琥珀带去山里,怕不是几天就已要死了。
而且,世道艰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能找什么活计呢?她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做不成。
……只会连累琥珀。
琥珀也沉默了。
她有些难过。
琥珀化作雪团子一样的狐狸,缩在了定娘的身边,定娘伸出手来,摸了摸狐狸毛茸茸的脸。
然后,定娘的眼神突然亮了。
她忽然雀跃地道:“我有办法了!琥珀!”
琥珀“嘤!”了一声,抬头看她。
定娘道:“我们可以报官!让青天大老爷来帮我做主,我爹我娘一定会放我出去,让我在正常的地方生活的!!!”
她十分高兴,丝毫没意识到这个提议的背后,有幽暗的死亡陷阱。
琥珀带着定娘出去的那一天,她们曾在茶楼里听人说书,说的正是一出青天大老爷为民申冤的故事,她们听了一半就走了,因为定娘第一次做出忤逆父母的举动,心中实在是惊慌得不行,就央求琥珀早点带着她回去。
但那个故事的确很精彩,让人心绪激**,以至于此时此刻,定娘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青天大老爷。
县城里也有县衙,也有青天大老爷的!!
所以,只要让琥珀去敲响那鸣冤鼓,将定娘的事情悉数道来,青天大老爷一定会替她做主的!!
琥珀一听,双眼也亮了起来,十分雀跃地“嘤嘤”了几声。
她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因为她们都是笨蛋。
她们不知道的是,一个故事,之所以能受到广泛的欢迎,其实是因为……现实生活里并没有这种美好的事情出现。
受多了冤屈,才会喜欢听青天大老爷的故事,没有美人在侧,才会沉迷于酸秀才写的才子佳人的故事里。
青天大老爷?哪来那么多青天大老爷,更多的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庸官罢了。
可是她们都不知道的!
定娘与琥珀,一个是十几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绣楼里的大小姐,一个是生活在乡野之间,对人间世完全没有什么了解的狐狸精,她们能有什么经验?她们听到一个故事,听到满堂人都在喝彩,就轻易的信以为真,当真觉得这世上到处都是青天大老爷。
所以,琥珀就答应了定娘,替她去鸣冤。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很老实,当县令问到她是如何接触到杜家小姐的时候,琥珀就当场现出了原型,漂亮的雪狐狸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口吐人言道:“现在,你们相信了么?青天大老爷!”
当时的县令擦了擦汗,只道:“本官知道了,此事还需调查一番,还请狐姑娘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琥珀就点了点头,轻易地相信了。
这县令当然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他之所以这么说,自然是因为……琥珀是只妖怪,他畏惧妖怪。
他先假意答应下来,然后再火速与杜老爷通气,商量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要知道,县令与县城里的大户的关系,那可不是官与民,杜家家大业大,杜举人在县里势力不小,县令若是为了一个小小女子与杜举人翻……那怎么可能呢,这么做又没有任何好处。
杜老爷听闻这件事之后,简直都要气得脸色发白;而杜家的老太太知道之后,直接晖了过去,惹得杜夫人跪在老母亲床前,一句话不敢说,脸色发白的听着老太太恶毒的咒骂声。
原来是妖怪!是妖怪!害了我们家的姑娘得了失心疯!!
杜老爷与县令立刻派人,去找那种懂得驱妖的道士、和尚,县令又派人稳住琥珀,成日里让那李师爷去找琥珀问东问西,把所有的细节翻来覆去的问上八十回,琥珀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待在县衙里去想那些没有意义的细节,一遍又一遍的去重复。
再然后,道士来了。
道士要杀妖。
琥珀这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缓兵之计罢了,其实……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定娘过着什么样的人生,他们也不在意定娘痛苦不痛苦,因为定娘的父母就是她的天,让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否则就是不孝。
定娘已是个不孝女了,她是个被妖狐所迷惑的、十恶不赦的不孝女!
琥珀发了狂。
那道士根本就是个假把式,自以为会些术法,就能降妖除魔,却不想琥珀凶性极强,一爪子下来,将他开膛破肚,竟叫那道士连术法都没来得及使出就归了西。
还有些不长眼的衙役上来阻挡琥珀,琥珀一抓一个,杀了三四人之后,再无人敢拦,她急急忙忙地奔走,奔去了县城郊外的杜宅,她要看看定娘,她要看看定娘到底怎么样了——
……定娘死了。
自裁。
在琥珀被拖到县衙的这些天,定娘已不知道遭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杜家根本不爱女儿,他们爱的是一个贞洁、温顺的大小姐形象,当定娘已不再符合杜老爷心中的女儿形象时,她就已不是杜老爷的女儿、而是杜老爷的仇人。
但她起码要死的像杜老爷的女儿。
定娘或许被关在绣楼之上快要饿死,或许是她爱的父亲、母亲、祖母,轮番诅咒她、对她恶语相向,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惊恐与痛苦之中,始终也没等来琥珀,她或许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孝、真的是被妖狐所迷惑。
然后,她上吊了。
杜老爷松了一口气,杜夫人以泪洗面,但是想到自己的儿子不会受到这个不孝女的影响,心中应该也有一个地方是轻松的吧。
他们对外宣称杜小姐被妖狐附身,做出了这样离经叛道、不孝至极的事情,如今,杜小姐已醒了,愧疚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选择用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错不是杜小姐,是妖狐,但是纯洁坚贞的杜小姐,却还是选择了去死!
很好,这样杜定娘的死,也是一件为人称道的好事了。
琥珀冲到定娘家中的时候,定娘的棺材也已停在了家中,她终于可以从绣楼里出来了,可是代价却是她的生命。
琥珀一爪子就把定娘的棺材抓烂了,杜家人惊恐非常,面对发狂的琥珀,那满口之乎者也,道貌岸然的杜老爷,居然还能大言不惭的说是她害死了定娘,她不得好死、万劫不复。
琥珀气得要死,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她杀了所有人,杜老爷、杜夫人、定娘的四个兄弟、还有那个病榻之上满口的杜老太太。
杜老太太看到自己惨死的儿子,尖叫着从病榻之上滚了下来,她的声音沙哑得要命,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悲恸,诅咒定娘永世不得超生,她恶狠狠地诅咒,说这贱人生下来就应该在尿盆里溺死,当初让她活下来,如今却因为她让整个杜家覆灭!
琥珀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会把刚生下来的男孩子溺死么?”
杜老太太恶狠狠地瞪着他,张开血盆大口,道:“老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琥珀道:“那你就去做鬼吧。”
她伸出了自己沾满杜家人的血,在杜老太太的眼前晃了一晃,杜老太太已惊恐到了极致,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让她叫唤“来人、来人!!”,可她的家中已没有人了,人已都死了。
然后,杜老太太也去见她的好儿子杜举人了。
琥珀杀完了杜家人,又要冲回去杀县衙里的人,那个姓李的师爷、她绝不会放过那个姓李的师爷……
然后,天雷就来了。
她杀了太多人了,老天也容不下她了。
在县衙里,她找到了李师爷,疯疯癫癫地大笑着伸出寒森森的利爪之时,天雷劈下,正正好劈在了琥珀的身上。
她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她在杜宅,她不是人形,而是现出了原型,正窝在那绣楼里睡觉呢,她醒过来,有一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嘤嘤嘤地叫了几声,又去舔一舔自己的爪子。
她觉得有一种刺骨的冷,却不明白为什么,外面是白天,琥珀觉得她应该出去晒晒太阳,再打个滚儿,她快活地叫了一声,从绣楼里冲了出去,然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狐狸叫声,连滚带爬地又跑回了绣楼之中。
她身上的皮毛,已有一种被烧焦的感觉,她一冲到太阳底下,就只觉得钻心似得疼痛,再不离开太阳光,她怕是就要直接灰飞烟灭了。
琥珀不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晚上,她慢慢地出门,慢慢地走到了街上,她好像忘了很多事情,脑袋有点懵懵的。
——直到走到县衙的后门,她看到了几个衙役刚刚剥下一条完整的狐狸皮。
而地上的狐狸尸体血淋淋的,琥珀忽然感受到一种钻心的疼痛,她哀哀地嚎叫着,可是那些衙役们没有一个人看的到她,他们在把地上的狐狸尸体剁开,好像和这只狐狸有着什么深刻的仇恨一样。
琥珀哀嚎起来,她冲过去,用头去撞那些衙役,用爪子去抓那些衙役,但是她的身体虚弱得要命,没有人看得到她,她也看不见任何人。
……她忽然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也想起了那一道天雷。
她已经死了,因为怨气太深,变成了一只狐鬼,只是因为现在太虚弱,所以甚至没法子把自己的皮从那些人手里夺走。
但是即使能夺走,又能怎么样呢?她已死了,要一身狐狸毛又有什么用?也不保暖的。
她夹着尾巴,一边哀嚎流泪,一边回到了杜宅,这里死了好多人,已变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宅,再也没有其他人会来打扰她了。
她冷得要死,牙齿都在不停地打着颤,杜宅冷冰冰的,她恨这个地方,却无处可去,只能一直缩在阴影之中,浑浑噩噩地活着。
直到那件鬼衣落在了她的肩膀之上。
鬼衣包裹住了她,好似要给她一点温暖。
这件衣裳,是定娘的衣裳,本是淡淡的颜色,如今已被染红了,是被怨气所染红。
上面有定娘的味道。
琥珀哀嚎了一声,把自己缩在了这件衣裳里头。
琥珀已哭了起来。
这些事情,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很少提起……不,她根本就无人可以倾诉,这二十多年,她一直都待在杜宅,逐渐可以化成人形,逐渐也可以在太阳底下稍微走一走,可是她始终都是自己一个人,再不敢去人间了。
人世间,实在是一些太可怕太可怕的人,道貌岸然,面善心恶。
她说着说着,已流下了眼泪,眼泪越流越多,她看着展昭,哀哀地哭,像是野兽一样的哀嚎起来,质问他:“……你也骗我是不是?你现在是不是在心里偷着乐?我……我这样的妖物,死了才好,死了就再也不会作乱了……”
她化出了人形,却还是把自己缩成一团,整个人脸上全是眼泪,乱七八糟的。她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展昭,好像在凶他,却又好像……只是一只可怜的小狐狸,把自己最柔软的肚皮翻了出来,想叫他摸一摸、揉一揉,好好的安慰安慰她一样。
而展昭……
展昭早已惊呆。
他的心刺痛得要命,又愤怒得要命,他看着面前的狐狸美人,她伤痕累累、满是血泪,哀嚎不止……她经历了多么可怕的过去啊,当她看着自己的皮被人剥下来的时候,她会不会已害怕到了极点,又悲伤到了极点?
她的哭声无人听见,她的冤屈也无人听见。
展昭只觉得呼吸困难,一种强烈的怜惜与愤慨已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展昭颤抖地伸手,紧紧地抱住了琥珀,琥珀哭得浑身发软,冷冰冰的身子进了他的怀抱之中,都被他烫得发抖。
琥珀哭着道:“展昭,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
展昭紧紧地抱着她,涩声道:“……琥珀,展某从不骗人。”
琥珀哭得就更大声了。
展昭心中刺痛,眼眶也慢慢的红了,他紧紧地咬着牙,心痛得几乎不能自己,琥珀哭了半晌,几乎已没了力气,展昭一直手抚着她的长发,忽然道:“展某若对你说一句谎话,就让我遭天打雷劈!”
琥珀抽泣着说:“天打雷劈很痛的……”
展昭眼眶通红。
他只道:“不痛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痛了……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展某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琥珀,跟我走吧……”
琥珀瞪大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展昭,展昭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侧脸,琥珀的脸庞娇美极了,即使是哭成这个样子,也有一种动人的美丽,她瞪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格外的令人怜惜。
展昭紧紧地拥着她,哑声道:“展某不骗人,琥珀、琥珀,你愿意么?离开这里,跟我回京城,我不会让你再一个人的。”
琥珀一眨眼,又有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上滚落。
她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紧紧地拥住了展昭,又软绵绵地倒下去,她的眼眶通红,紧紧地抓着展昭的衣服,像是恳求一样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