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澜九没多少时间了。
上头催的紧,而且再不解决煞气,周围的人可能都要遭殃。
她坐在地下河的入口,几个黑西装男人打着手电筒在一点一点摸索墙壁。
墙上下了好几道禁制。
“这也太夸张了,煞气不是从这里出去的,但估计跟这里有关,要不是最近外头煞气冲天,估计没有人能发现这里。”黑皮说。
他们一群人地毯式搜索,没在地上发现东西,突发奇想下地看了看,很偶然才发现这里的。
赤澜九没吭声,但拧了拧眉,她拿着一把小镜子。
浮生镜里能看过去和未来,也能看现在,她拿着镜子在看景春。
景春也知道她在看,看到关键的线索,会特意念出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俩人进度始终缓慢,景春偶尔会看桑寻,表情越来越沉重。
赤澜九有短暂让时间静止的能力,她把仙人村的来龙去脉基本摸清楚后,来不及等景春找合适的借口来找自己,就直接静止了时间,把景春单独拉过去了。
拉走景春的时候,桑寻和她正要从最后一个房间出来,出房间的线索也在镜子里,那镜子叫做情人镜,猜到密码才能出去。
林序在监视器前笑:“原来这就是亲密关卡啊!这个镜子好像是有智能芯片的,识别到关键动作才会控制出口的开关,要不你俩亲一下试试?放心,我不看,我把显示器遮住上半部分了。”
景春坐在镜子前,有些发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身后的桑寻。
他微微垂眸看她,景春突然觉得看他的样子,就有点难过。
甚至于林序催桑寻亲她,她都没什么反应。
她被赤澜九开空间裂缝拉去地下河的时候,还在发呆。
赤澜九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哎,醒醒,这么投入吗?”
景春抬头看她,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好像知道这里里锁着的是什么了。”
赤澜九盯着她看:“嗯?”
她也听完了全程,她怎么不知道。
景春也回视她一眼:“应该不是春神,是春神的孩子。”
这不是
半魔化的春神,是春神之子的神相身,她是因为扶桑对春神的爱而落地化神的,因而生来就带着春神的特质,但又正邪一体。
她出生后,扶桑就知道了,他知道春神也知道,但谁都没有说出口。
他很自责,他知道他的爱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里面充满病态偏执的欲念,而她虽不是无欲无求,但却生来就是心性圆满无缺已达到平和中正的神。
所以他的爱才不得善果吧!
尽管她始终都没有怪罪过他,但那宽容也像是一把刀,他知道她爱所有人,知道自己并不是特殊的那个之后,嫉妒如杂草丛生。
他确实不配得她的爱。
诛神之战后,神族死的死,休眠的休眠,剩下的都回天界了。
人族离开了神族的庇佑,开始备受苦难,大地上一片狼藉,妖兽横行。
而扶桑始终固执地守在云崖上。
它总觉得,她还会回来。
又或者说,他希望她能回来。
希望她对他,有一丝的怜悯和爱。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沧海变桑田,云崖也变成了陆地。
这里来了第一批的居民。
勤劳的人族在这里开垦田地,种植庄稼,安家立业。
扶桑从沉睡中醒来,看着这陌生的一切,还是觉察到了物是人非的悲凉。
一切都变了,她也早就不在了。
天上地下,有关她的一切,都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他很想念春神,于是常常卷着晨雾或者云彩变换成她的模样。
村民们一直很敬畏这棵大树,每日对着它祭拜、祈愿,但没想到它原来真的是棵神树,他能操控云雾,会因为觉得吵闹而用枝叶卷起哭闹的小孩。
据说,春天已经很久没有回归大地了,大地常年被寒冬笼罩,但他们在的这片土地,却温暖许多。
有人说,扶桑是春神的恋人,所以他被春天眷顾。
人们越发敬重他,甚至为了他,给春神立了神像,时常祭祀。
他也经常去她的神像前,常常一坐就是很久。
有一次坐了百年,他的肉身化为一座石像,永久地盘坐在了春神的
雕像前。
他庇佑着这这片土地风调雨顺。
有一天,他从入定中醒来,发现春神雕像的身旁,发了一个小小的绿芽。
她一向爱护草木和生命,于是他每天给那个小小的芽浇水,呵护它长大,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它变成了第二株扶桑。
天上地下,本来只有一株扶桑。
第二株扶桑长大了,灵体凝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眉眼,像个傀儡一般。
他仿佛在照镜子,他笑,傀儡也笑,他动,傀儡也动,行走坐卧,一般无二。
从此之后,他走到哪里,傀儡就跟到哪里。
直到有一天,他坐下来的时候,他还站着。
扶桑抬头看他,他突然勾唇笑了声,说:“那么痛苦,不如你去陪她吧?我替你活着。”
扶桑茫然地看着傀儡,傀儡不像自己了,自己从来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也不会那样笑。
“你是谁?”他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我就是你。”傀儡说。
扶桑摇头,“你不是我。”
“好吧,其实我是春神的心魔,她因为放不下你,私心作祟而生的心魔。”
万事皆有因果,扶桑的邪灵是因,春神的一念私心是因,陨落是果,心魔出生也是果。
先天自然之神,从诞生的时候起就已臻圆满之境,不会被任何东西侵扰。
然而春神从把邪灵引渡到自己身上起,心境就已经有了裂缝。
神的私欲往往是一场灾难。
扶桑不明白,春神为什么会有心魔。
心魔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当然是因为,她爱你。”
扶桑呆呆地看着他:“她……爱我?”
“当然,我就是证明。”
扶桑还是不明白,心魔为什么在她陨落很久后突然发芽生长。
他开始幻想,春神其实没有真的陨落。
幻想她还有存在的痕迹,会在某一天,以他不知道的形式回来。
又过了百年,他在漫长的等待里变得麻木,于是他终于离开了云崖,只是把自己雕刻的娃娃放在了春神神像
的肩膀上。
他雕了他们的孩子。
哪怕只是一尊神像,他也希望有人能陪着她。
娃娃是用扶桑木雕刻的,六七岁的孩童模样,长得和她有六七分像,只是不爱笑,显得木讷。
但很乖,她是全天下,最乖的小孩。
扶桑又去了无尽海,他赤足踏入海中,无数的煞气邪气朝着他涌过去,那是流放诸神的怨怒之气,因为被无尽海锁困不得挣脱,经年累月积聚,变得十分狰狞可怖。
扶桑的表情却平静无波。
他无数次来过这里,每次都会被煞气割伤,然后被推回岸边,回到云崖上,就会沉睡很久才能恢复。
但这次煞气却不能近他身半步,无数的邪气涌过来,又潮水般退回去。
甚至海面为他开了一条道,他一直走,那条路仿佛看不到尽头。
然后他就走到了无尽海的尽头。
其实无尽海是没有尽头的,只是再往里去,就没有可通过之法了,神仙妖魔都不可通过,那里是天外之天,地外之地。
所谓的无尽海尽头是万骨林,据说每一个流放的神族,会在这里被幻境折磨到最后一刻,然后变成一捧枯骨。
每一个幻境都是一生贪嗔痴欲的凝结。
放不下,就走不出,走出了,便会有下一个幻境,直到陨落,或者顿悟。
无穷无尽。
但没有神可以从这里顿悟。
守护无尽海的海神兽是一只无相鸟,他有着庞大的身躯,一口可以吞掉一片海域,人身却是个清瘦的青年,他对着扶桑一拱手,敬佩道:“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毫发无损走进海底的,这几乎不可能。”
无尽海是流放之地,自古以来就是神族的炼狱。
它本就是罪孽之地,所以永远也不会有神可以在这里洗清自己的罪孽。
每一个幻境都是为每一位进来的量身打造的,就好像对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反复送上大餐,给一个快要冻死的人反复递上棉衣,起初或许能抵抗,但久而久之,就会分不清现实和幻境,然后慢慢被幻境吞噬。
无欲无求才能踏足这里,但无欲无求,便不会踏足这里。
扶桑想要救自己的孩子
,也想救春神,无论是想救他们,还是来求死,心性上都是弱点,他根本就到不了这里。
所以无相鸟好奇:“你所为何来?”
扶桑回礼:“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
无相鸟困惑地“啊?”了声:“什么?”
扶桑什么都求,但又什么都不求,他想明白了,不再执着了。他想找个地方睡一觉,最好睡得久一点,这样就可以少一些思念。
睡在这里很好,她待过的地方,他也想待一待。
他就这样在海底沉睡了三百年,无相鸟陪了他三百年,无相鸟说:“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生灵。”
扶桑沉默地摇摇头:“可能木头,就是不大机灵。”
他离开的时候,无相鸟破例要载他出去,他摇了摇头,就那么一直走出去。
万骨林里累累的白骨,他一边走,一边把伸出枝叶触摸每一根白骨,希望能找到属于春神的那个。
找到又怎么样呢?
他不知道,就随便找一找。
反正生命那么漫长,她不在之后,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走了很久,久到无相鸟觉得外面大概已经过了一个沧海桑田了,他还是没有走出去。
一望无际的白骨林,他真的把每一根都触摸了一遍,也没有摸到春神的。
无相鸟想要安慰他,他却说:“太好了,她不在这里。”
他离开的时候,无尽海一分为二,为他辟开了一条路,然后在他踏上岸的时候,重新合上,他回头看,黑沉沉的海面,邪气像是毒液四溅,等着什么掉下来,撕扯殆尽。
扶桑这才蹲下身,无声地捂住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难过,春神和孩子都没有在万骨林留下痕迹,也就意味着,她们没有受幻境折磨。
或许春神的心魔根本就没有困扰她。
那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扶桑有些想寻死,他觉得活着好像没有什么趣味。
但无论他站在天雷下,还是去寻找大妖凶兽,都死不掉。
他又回到了云崖上,那里早就换了一幅景象,村子还在,却已经不是他认识的人了。
但神像还在,神像前的扶桑石像也在,春神身上的娃娃不见了,扶桑有些着急,到处去问。
原来娃娃被村子里单独供奉起来了。
他们惊讶于这块木头水浸不腐,火烧不烂,觉得此物也已然有灵,于是立了神龛也供起来。
老一辈的祖先遗留下来的手书为这三个雕像编织了一段唯美的神话。
是说春神和扶桑相爱,却被天道无情拆散了,他们的孩子也不被天道接受,于是慨然赴死。
然而即便肉身和灵体都毁灭,爱却永恒不灭。
因而死却是生。
他们将她视□□情的象征,村子里有夫妇结婚,都会来拜一拜,若是爱侣决裂,甚至也会求她做个见证。
以至于后来,她的香火,甚至还要比她父母都旺些。
扶桑去看了看它,他抚摸她的脸颊,多希望她的还活着。
云崖一半的陆地被水淹没了,扶桑坐在大泽旁,望着远处的山和水,已经快要想不起来,这里从前是什么模样了。
人族是很浪漫的生灵,他们把爱形容为骨骼之痛,扶桑不明白,爱为什么是痛,但他想起,自己最开始,是春神的一根肋骨。
他把自己的肋骨也抽出来,想还给她,想回到最初,自己还没出生的时候,如果一切逆转,回到那时候就好了,希望天道把她还回来。
他不是人族,肋骨抽出来的痛感丝毫不能引起他丝毫的波澜。
他就慢慢地,把每根骨头都抽出来,再拼凑出一整具骸骨。
他想,这样的话,他的每一根骨头都爱她了。
真是无聊,他想。
他觉得还不够,于是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雕刻成漂亮的形状,塞进骸骨里。
那块骨头上雕刻着密密匝匝的符文,每一个笔画都是他一点点刻上去的,有人问,他在刻什么,他说:“以前打仗的时候,会死很多人,死后的灵魂堆在战场,被杀戮困住,很多都走不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的妻子就会在他们的衣物上绣招魂的符文,为丈夫指印回家的路。”
这还是她告诉他的。
对于神族有没有用,他不知道,他只是……只是突然想起来。
那
人啧啧笑叹:“你还真是痴情。”
痴情?他迷茫地摇摇头,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本来就是为了她而生的。
他想,或许是因为他不懂爱吗?
所以才害了她?
他回头,又看到了心魔,他已经很久不出现了。
心魔说:“你不想要知道,我为什么存在吗?”
扶桑摇头:“我不想。”
从前她就说,他心思不够澄净,总是固执、蛮横,有时甚至任性和偏执,他总是想要独占她,她一度忧心忡忡,他后来才知道,或许她一直在担心,她虽然把邪灵从他身上引渡走了,但他其实还是受到了影响。
扶桑每次想要毁灭一切的时候,都会想一想她,她爱护每一根花草,呵护每一点微小的爱意,她是春天和希望,是爱和生命的化身。
扶桑之所以能进去无尽海,是因为他真的……修得圆融无缺之心了。
心魔哼了声:“你现在,十分讨人厌。她不会喜欢的,她还是喜欢你以前的样子,其实她也沉溺其中,不然也不会任由你沾染她。”
扶桑不为所动,他想,那就亲自来告诉他吧!
心魔说:“你知道无尽海真正的尽头是什么吗?”
扶桑蹙眉,心头莫名一跳。
“是无相天境,无相,即万相。进去之后,灵魂会被搅碎成万道残片。”
“每个残片都要经历无数次的轮回之苦,若侥幸修得圆满,就可重塑灵体,这是天道的一线生机。”
“但灵体被碎成万道是很痛苦的,就像凌迟,被一片一片撕碎,于天地之间,就已经算是陨落了。”
“因为残片太碎,记忆和魂魄都是残破的,会一世一世受磨难,痛苦下去,也很容易迷失在轮回里,死后忘记自己要做什么,找不到轮回的路,如果每一道残魂都迷失,就会慢慢消散。”
“当最后一片残魂消散之时,就真的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即便侥幸轮回下去,也不过是受苦受难的开始罢了。”
“当然,她也很可能很快就放弃,有时候生比死可怕。”
扶桑听着就好痛,他呼吸凝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心魔摊开手:“说了我是心魔,还要谢谢你,把我养大。”
扶桑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把心魔的躯壳吞噬,把他的灵体囚禁在了识海里。
心魔毫不在意似地,只是说:“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沉默很久,只是说:“再给我讲讲那个故事吧!”
关于她的东西很少了,哪怕只是一个梦,一场幻觉,他也不想轻易驱散。
心魔哈哈大笑:“哈哈哈哈,这你也信。”
扶桑沉着脸,不再说话。
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于是他只身入了轮回。
轮回之镜里通向三千世界,他在里面找她可能存在的痕迹,但几乎无迹可寻,于是只能一个一个碰,一个一个撞,他漫无目的地轮回了一世又一世。
……
“可是记载里不是说春神和扶桑的孩子,那个雕像是个六七岁的娃娃吗?”赤澜九再次看了一眼那雕像,“你从哪里猜到的?”
景春抬了抬手,手腕上盘着一条小青龙,闻泽雨有些害羞地垂着脑袋装作自己只是个装饰品。
赤澜九“啧”了声,“你可真行,养条龙盘手腕。”
景春无奈:“她自己非要盘上来,她刚也告诉我一点事。”
扶桑的那具骸骨埋在云崖上,后来云崖变成一片海,就彻底埋在了海底。
青龙在春神陨落之后就沉入海底了,大海淹没极东之地的时候,有一天他被村民吵醒,从海底醒来,仙人村的后代早就移居它处,是因为天灾走的,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但关于仙人村的传说,却一直留着,于是后代来极东之地寻找遗落的神迹。
他们没找到神像,却找到了那具骸骨,骸骨埋在海底,却鱼虫不侵,没有腐蚀的痕迹,于是以为神像其实有生命,兴奋不已。
他们把骸骨带出海底,想要带回去供奉。
青龙看出来这是扶桑的遗骸,于是偷偷抢走了。
村民本来惊讶,又眼看着骸骨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以为是神像显灵,虽然失望不已,却又难免振奋,兴冲冲又下去找。
这次找了很久,从一个海底神龛里看到了一个木雕的神像,那神像很小,只有半臂高,六七岁的
孩子模样,但他们不敢近前去,那神像由一黑一白两条蛇守着,两条蛇交缠盘在神龛上,冰冷的竖瞳冷冷看着来人。
善于泅渡的村民也在海底待不了多久,匆匆浮出水面。
他们不死心,后来多次下去,但那两条蛇都在。
景春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从村子的记载里,看不到太多关于春神的记载,倒是春神之子和那具小雕像的记载多一点。所以我猜他们其实更看重春神之子,而且那具海底雕像估计到最后也没有能带出来,这里锁着的,应该是后来从别处弄来的。跟最开始那三具神像应该毫无关系。”
”如果他们重新铸造神像,我觉得他们供奉春神之子的概率更大。”
赤澜九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她的红毛,侧了下头:“你不是新任春神吗?试试能不能把它弄下来,毁掉也行,我试了,这些锁链和墙壁密密麻麻全是锁灵和养灵的上古法阵,我根本解不开。”
景春深呼吸了一下:“我是个水货,我顶多给你变朵花出来啊亲。”
赤澜九晃了晃她:“你试试啊!快点,我只能让时间静止一刻钟,一刻钟不把你送回去,你就要变灵异事件,我要写八百份检查报告的。”
29处那群老古板估计会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生吞活剥。
景春变出一根藤蔓去缠绕那具雕像,试图把她拉到岸边来。
但雕像纹丝不动。
赤澜九忍不住骂了句:“妈的。”
景春却无端松了一口气,她心脏不安地跳着,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觉得慌乱。
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她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