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谣回到凤鸣殿睡下的时候,到底是过子时了。子时就是十一点,睡到早上四点半,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多小时。
好在虞谣上辈子混迹娱乐圈,碰上拍大夜的时候通宵不睡也是常事,晨起去见完使节仍觉得精神尚可,离开清正殿回凤鸣殿的时候,她还打起精神想了想席贵君的事情。
她是为了还情债来到这个世界的,后宫的这些人她一个都不敢大意。可这个席贵君身上似乎有许多旧怨,她需弄个明白,却又不便直接询问宫人,会显得活像自己突然失忆。
思来想去,虞谣觉得还是得再去见见这位贵君。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这位贵君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终究是要多见几次才能摸清楚的。
她于是也没同宫人们解释,路过凤鸣殿直接往后宫去了。宫人们起先都没什么反应,但在她停在启延宫门前时,后面有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虞谣看了看宫门上的重锁,道:“把门打开。”
素冠闻言忙摸出钥匙,上前将锁开了。虞谣信步而入,昨夜那小宫侍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见是她来,脚下一软跌跪下去:“陛下……”
虞谣在他面前驻足:“贵君如何了?”
“贵君……情形尚可。”宫侍叩首,“太医昨夜开了药浴,贵君已用过了。只是现下……”
他说及此处止了音,小心地打量虞谣的神情。
虞谣眉心一跳:“直说。”
小宫侍肩头战栗了一下,声音里的颤抖也更加明显:“奴见宫正司没来,想着……想着贵君今日也没什么事,便不曾喊他起床,现下还……还睡着……”
“是该多睡一睡。”虞谣说罢,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入殿。
走进寝殿中,她就自顾自在茶榻上坐了下来。
殿中一片安寂,虞谣沉吟着,觉得这位贵君是有点惨。素日受尽打压也就算了,身边只一个小宫侍服侍,实在不像个贵君的样子。
想到此处她心念一转,问那宫侍:“你叫什么名字?”
宫侍噤若寒蝉地答道:“奴叫阿晋。”
“哦。”她点点头,正欲再言,床帐被人从内里触得一动。虞谣下意识地闭了口,阿晋即要上前:“贵君,陛……”
不及说完,他被虞谣抬手挡住。
虞谣睇着他,视线往拔步床那边一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能在近前服侍的宫人都颇有眼色,见她如此,阿晋自知她的意思。
她便眼看着阿晋的脸色更白了一层,却不敢忤她的意,硬着头皮走向床榻:“您醒了……”
虞谣一语不发地静静听着,想从这主仆二人的对答间听出些线索。
很快,幔帐中响起气若游丝的声音:“什么时辰了,宫正司的人呢?”
“贵君,宫正司的人今日不会来了。”阿晋用余光不住地往虞谣那边扫,每一个字都说得心惊胆寒,“昨夜……昨夜陛下来过,见您情形不好,嘱咐您好生安养,还传了太医。”
床帐中静了半晌,席贵君又察觉了别的异样:“怎的这样热?”
阿晋继续回道:“陛下赏了炭火,还说让生足些,免得您再受凉。”
席贵君轻轻地吸了口凉气:“快去熄了。”
“贵君?”阿晋忙道,“真是陛下吩咐的,奴没骗您。”
席贵君用尽力气撑起了身,气若游丝的摇头:“她不会真容我好过,你若信了她那些话,迟早……”
言至此处,他伸手揭开床幔。原要撑身离榻,却在目光抬起的瞬间身形僵住。
几尺的距离,他看着虞谣,虞谣也看着他。
只过了短短一瞬,他蓦地跪下去:“陛下……”
他委实没什么力气,这一跪实是摔下去的,膝盖在地砖上砸出咚的一声闷响,虞谣眼见他额头渗出冷汗。
与此同时,她还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啷当声响。
虞谣低下视线,便看到他手脚上都戴着镣铐。仔细一想,她猜他昨日多半也戴着,只是当时她乍见这般惨状脑子多少有点懵,他又衣冠齐整,宽袍大袖,她未曾注意罢了。
虞谣心里搐了搐,暗骂这一世的自己怕是多少有点变态,勉强稳住心神,她就起身走过去,想扶他起来。
在她走近时,席贵君不自觉地往后躲。她的手扶在他胳膊上,他蓦然打了个激灵:“陛下……”
短短的两个字里填满了惶恐。虞谣不动声色地施了施力,发觉扶不动他。视线不经意间又落在他手腕处,便见他镣铐下的皮肉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可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她摇摇头:“来人。快松了镣铐,扶贵君上床休息。”
“诺。”阿晋即刻上前取来钥匙,她这才注意到钥匙竟就挂在床尾,他却只得日复一日带着着镣铐,直磨得皮肉溃烂。
阿晋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镣铐即开。
虞谣屏息:“丢出去,日后不再用了。”
话音落处,又两名宫侍上了前,欲扶席贵君起身。
席贵君却怔怔回不过神,眼睛抬起来,无力地望着她:“杀了我吧……”
虞谣心里一搐。
与她后宫的一众男子各有风姿不同,他的一张脸几乎瘦脱了形,眼睛也黯淡无光,无光到几近涣散,这是长久的折磨带来的萎靡。
她觉得就算再怎样罪大恶极也不该被这样对待,他这副样子让她怎么看怎么难受,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柔缓:“朕没别的意思,你好好养病。”
可他好似没听见,枯瘦的手伸出来,一把攥住她的裙摆:“陛下,杀了我吧……”
“你松手。”她伸手扯拽自己的裙子,两旁的宫人也慌忙拉他,不管不顾地拼力想将他拽开。
虞谣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连声叮嘱:“慢着些,别伤了他!”
可这一切他好像都无知无觉。
他只是竭力拽着她的裙摆,空洞的目光低低垂着,口中呢喃不止:“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他不知念了多少遍,宫人才终于令他松开了手,七手八脚地扶上床。
一番折腾,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躺在床上再无力起来,但眼睛仍紧盯着她。
那双死水般的黯淡的眼睛里隐有泪意,但终是没有流出来:“陛下……”
虞谣不忍再看他,别过头:“素冠。”
素冠上前,她垂眸:“你一会儿带阿晋去六尚局,为贵君将宫人添齐。一应份例也都补上,让贵君好好安养。”
“诺。”素冠应声,虞谣扫了眼旁边受宠若惊的阿晋:“日后启延宫由你掌事,照顾好贵君。”
“诺……”阿晋也忙应话,虞谣吁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走出启延宫,她缓了许久才将令那份窒息感淡去了些,边沉吟着往凤鸣殿踱去边探问素冠:“席贵君的事,你怎么看?”
素冠被她问得一愣:“奴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虞谣一脸从容地套话:“所有的事。”
“这……”素冠滞了滞,口吻变得小心,“奴觉得……后宫善妒不足为奇,席贵君拔剑刺杀元君却过了些。后来又害了陛下与元君的孩子,更是……”
虞谣听得眉心一跳,心说这是什么反派大boss?
素冠察言观色,顿了顿声:“但陛下若心有不忍……也是人之常情。说到底,席贵君伴驾近十年,除却这两桩事外,不曾有别的过错。”
虞谣闻言,神情复杂。
“除却这两桩事外,不曾有别的过错。”
——可是这两桩事也太大了吧?!
此情此景直让她想起了自己高中的时候看到的非主流金句:我吸|毒,我滥|交,但我是个好人。
这不扯淡吗?!
她不由啧声:“数你会说话,谁都不得罪。”
转而笑道:“去把席贵君的典籍取来,我想看看。”
没有什么比宫中典籍更直接的资料了。
因有前面的交谈做铺垫,素冠没觉得她这要求来得奇怪,颔首一揖:“诺。”
是以虞谣回到凤鸣殿不多时,素冠就将典籍取来了。
虞谣翻开典籍,才知他原叫席初。
她与席初实在不熟,原本只是心无旁骛地在看,看着看着,猛然意识到素冠那句“席贵君伴驾近十年”意味着什么。
她这女皇,今年才会满十八岁。
伴驾十年,意味着她七八岁时他就已在她身边了。若他不是反派大boss,这简直就是青梅竹马啊。
她再细读典籍,很快就发现他是她身边的第一个男人。那时候她还是皇太女,是先帝将他指给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她身边也只有他。
后来的变故出在三年前,也就是她及笄的时候。
大熙朝的女皇们会在及笄之年大婚,元君按例通过大选来挑选,她选定了卫玖。
她猜她和卫玖婚后的感情应该不错,因为时隔半年她就有了身孕。倘使这个孩子是个女儿,就是万众瞩目的嫡长女。
可在那年端午,席初突然闯进了元君的寝殿,拔剑杀了他。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防备。
在那之后,他又失心疯般地动用全部积蓄买通了宫人,害了她腹中的孩子。
这便是他如今受苦的前情。
虞谣看完这些,瞠目结舌地靠向椅背,怔怔地呼出一口气来。
她初步得出了一个结论:
用那样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人,她是有些变态。
但席初也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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