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寒风又起了一重。虞谣回到凤鸣殿,掐指一算已是年初三。
——也就是说,她已穿到大熙朝足足一个月了。
足足一个月,要办的事情仍旧一点头绪都没有。地府里的通判跟她说,她上辈子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份情,她却连这个人是谁都还没找着。
讲道理,若在地府时她就知道自己一睁眼就要面对二十多位各有千秋的小鲜肉,那她就算抱着通判的大腿嚎啕大哭,也要逼他说出那个人到底是谁,绝不许他故弄玄虚。
现下,虞谣只被她后宫的一众美男子迷得五迷三道,让她说哪位最好她都说不出。
她因而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宫斗剧里的皇帝们各个政治清明,却还偏偏在后宫事务上脑子不清不楚——实在是美色难以抗拒,新欢旧爱无法取舍啊!
虞谣心生慨叹,悲喜交集。一语不发地走近寝殿,尚寝局的宫侍正候在殿里。
见她入殿,宫侍就躬着身子奉上了绿头牌。她扫了一眼,正认真思索今晚翻谁好,身边的掌事宫侍素冠上前了两步:“陛下。”
虞谣抬眸,目光落到他面上。
素冠也是个面色清俊的男子,微微颔首的样子总很好看。
虞谣看着他,就忍不住地笑了下:“有事?”
“方才和贵君来禀话,说……”素冠将头压得更低了些,迟疑了一瞬才继续说下去,“说席贵君情形不大好,想请陛下开开恩。左右……左右席贵君也不曾诚心悔过,和贵君觉得,陛下这般以天威强压,也没什么意思。”
“席贵君?”虞谣一讶。
一个月了,她从未听说过这号人。可贵君这个位置,在她的后宫里是地位最高的,大约相当于男权后宫里的贵妃。
而她现下又没有正夫——也就是元君,后宫的事务几乎尽由和贵君一人说了算。
怎的竟还有个与和贵君地位相当的席贵君这样默默无闻?
她心里疑窦丛生,却不好直言相问。
略作思忖,只说:“朕去看看。”
素冠却一愣:“陛下?”
虞谣:“怎么了?”
“没什么。”素冠忙又低下头,很好地掩下了神色间的不安,“奴去备轿。”
说罢他就退出了寝殿。尚寝局来的宫人见状,知道今晚怕是暂且顾不上翻牌子了,也无声地告了退。
虞谣信步出门,立在殿门前等了不多时,暖轿就抬了来。她坐入轿中,素冠奉来手炉,侧首吩咐轿夫:“启延宫。”
听到这三个字,虞谣又愣了一下。
席贵君她没听说过,启延宫她却熟悉得很。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地方离她所住的凤鸣殿太近,几乎是后宫之中离凤鸣殿最近的一处宫室,她只要去后宫就会路过这里。
但虽时常路过,她却不曾进去过。概因启延宫的宫门落了锁,她一直以为其中无人居住。
这位席贵君,有点怪。
虞谣不自禁地提起了心弦,不过多时,暖轿就落稳了。素冠揭起轿帘扶她下轿,她抬眸,看到宫门破天荒地大开着。
宫门之内与宫中的大多宫室一样,有一片宽敞气派的小广场。
与宫门遥遥相对的便是正殿,眼下已近子时,正殿里仍灯火通明,殿门虽紧紧闭着,门上绢纸里却透出几道身影。
虞谣走上前,在离殿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听到男子的声音传出来。
起先是个悠哉哉的声音,抑扬顿挫:“席贵君,我可替你去向陛下求过情了,陛下懒得理会,我也没法子。”
和贵君?
虞谣皱眉,觉得这话听着茶里茶气的。
又听他问:“你们宫正司这差事什么时候当完?”
再响起的是个中年女子的低沉声音:“回贵君,到子时便了了,约是还有三刻。”
“哦,那不急,我们正好说说话。”
绢纸上投出的人影一晃,和贵君转过身,施施然落座到八仙桌旁的主位上。
接着又说:“对了……本君记得,陛下除了让他听训,好似还有些别的旨意?”
适才回话的人一愣,照实禀道:“有。听完训赏鞭刑十下,自除夕到上元,日日都有。”
“在后宫里倒没见过鞭刑。”和贵君笑一声,“不如先打了,让本君开开眼。”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男子的哭声响了起来:“和贵君……您开开恩,我们贵君已是……已是病了多时了!”
与之相伴的,是一下下快而沉的磕头声。
却闻先前那中年女子道:“臣遵旨。”
虞谣心弦一提,脑补了一下鞭刑的血腥场面,实在不敢再做耽搁,伸手推门。
“吱呀”一声轻响,殿中几人齐齐循声看过来。接着,各异的神色在他们面上僵了一瞬,继而每个人都垂首见礼:“陛下圣安。”
虞谣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落在殿中唯一一个毫无反应的男子身上。
他跪在殿中,背对着她。一身银缎直裾称得上华贵,整个人却气力不支,撑着地的双手好似已用了浑身的力气,但身子还是压得很低。
这大概就是那位席贵君了。
她压着心惊,睃了眼左右:“都退下。”
宫正司差来的几人即刻告退,和贵君也一揖:“臣侍告退。”
短短片刻之间,殿中空下了大半。御前宫人们在她身后静默而立,素冠小心地打量她的神情,唯那哭得满脸泪痕的宫侍顾不上,膝行上前,焦灼地扶住席贵君:“贵君,贵君……陛下来了,贵君别失了礼数……”
席贵君抬了抬头,但没有别的反应。
虞谣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觉得他似乎不是不想理人而是已无力反应,便又启唇:“不妨事,扶他去歇息吧。”
语毕,她先一步走进寝殿。御前宫人们见状,忙七手八脚地上前扶起席贵君,却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将他挪进殿去。
虞谣坐在茶榻上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他好似醒着,睁着眼睛,却整个人都委顿不堪,连抬一下头的力气都没有,更做不出旁的反应。
就像冬日里失去生机的枯枝,轻轻一折就要断了。
可纵是如此,宫人们将他搀进殿后,还是很默契地折到了虞谣跟前。
虞谣一时失神,待反应过来,他已被押跪在跟前。
这对在二十一世纪长大的虞谣而言实在难以接受,她一时直想躲,好歹克制住了,忙道:“扶上床歇着。”
话音未落,她就觉素冠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才继续与手下的宫人忙碌起来,再度七手八脚地将人扶起。
虞谣视线一转,忽而注意到不远处的炭盆。
身为贵君,房中所用器物都以金制,色泽明亮,可里面却连一块炭也没有,甚至见不到一丁点炭灰,干净得近乎崭新。
虞谣心觉有异,皱了皱眉,简短吩咐:“添上炭火。”
说罢她站起身走向拔步床,离得还有四五步远时,刚帮席贵君躺好的御前宫人们有所察觉,不约而同地退向两旁。席贵君身边的那个宫侍却犹如惊弓之鸟般扑了过来:“陛下!”
他挡住虞谣,咚地一声,重重叩首:“奴斗胆,求陛下有什么话……容后再问吧!”
虞谣看了看他,最多十四五岁的模样,显然对她十分惧怕,也显然是个忠仆。
虞谣于是很想拽着他将个中纠葛直接问个清楚,却又实在怕把人设玩崩会节外生枝。
略作沉吟,她还是拿捏住了分寸:“贵君怎么回事,你说。”
“诺……”那宫侍连呼吸声里都满是不安,强自定一定神,低低伏着身道,“贵君……贵君谨遵陛下旨意,素日一点炭火也不敢用,一口……一口热菜也不能吃,早在腊月里就病了。自除夕开始,又每日都要跪八个时辰听训,而后还有鞭责,陛下……”
他抑制不住地哭起来,哭声压抑得极低,手剧烈颤抖着,抓住虞谣的裙角:“奴不敢为贵君求情,只求您让贵君走个痛快吧,陛下……”
虞谣听着都觉得难受,只觉就算罪恶滔天也不该被这样磋磨。
她摇摇头,吩咐素冠:“你亲自去一趟,传太医来。让她们勉力医治,再问问是否可备上药膳药浴给贵君调养身子。”
“诺。”素冠一揖,面前的宫侍惊疑不定地抬头:“陛下?”
虞谣努力压住心底的不适,居高临下地淡看着他:“照顾好贵君。炭火生足,药膳趁热吃,别让他再受凉。”
那宫侍哑了半晌才回过神,忙再度叩首:“奴遵旨!”
她又看了眼席贵君,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他已昏睡过去。病中的呼吸声有些粗重,一声接着一声,听起来筋疲力竭。她这样听着,直怕他今夜就要断气。
虞谣稍作斟酌,又吩咐眼前的宫侍:“贵君如有什么不妥,你随时来凤鸣殿回话。若是情形尚可,明早也来回一声。”
“诺……”宫侍应声,应得心惊胆战。
他已许久没听过陛下关照席贵君了,况且还说得这样细致。
变化来得如此突然,直让人心里发怵。
“朕先回了。”虞谣不再多看他,转身向外走去。
正值过年,虽无早朝,她明日一早却还要接见前来朝贺的外国使节。起床时间折合成二十四小时制,大约是早晨四点半。
现在都快晚上十一点了,必须先回去睡了。
她于是走得从容而决绝,这样的姿态落在旁人眼中,正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帝王之姿。
素冠无声地一挥手,示意宫人们跟上,一行人在安静的夜色里浩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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