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时间对于修者来说不过弹指之间,这本该是再短暂不过的一瞬。
然而对谢伏危来说却时时刻刻,昼夜清晰。
在沉晦闭关之前,谢伏危从他那里求了他的本命剑问心。他生了心魔。
但是他拿问心剑并非只是为了斩断心魔,更是为了让自己时时刻刻记住当年九重塔的那件事。
所有人都在渐渐忘了苏灵,哪怕提起时候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那个叛徒”或者“离经叛道”。
一开始还好,慢慢的,他们甚至连名字都忌讳提起,像是沾染了什么脏污。
整个万剑仙宗,乃至各派的人都在遗忘苏灵。
谢伏危不喜欢,不喜欢这个世界与她无关的样子。
于是他从沉晦那里取了这把问心,不为别的,只为时时刻刻引了心魔出来。
夜夜梦回里从那虚影幻境之中看一眼她。
看她笑着将糖三角递给他,看着她眉眼轻扬,肆意挥剑的样子。
直到最后所有的美好又一并化成了满天的海棠花雨,落在地上成了一地殷红血迹。
她倒在那里,胸口之中插着的正是他的那把斩妖剑。
问心能将人内心的执念和欲求全然引出来,只要他一刻没有忘记苏灵,苏灵一刻是他的心魔。
他午夜梦回之时,所有的梦魇里都是她的影子。
如蛆附骨,疼痛万分却又甘之如饴。
谢伏危生了心魔,这件事从问心时候开始他便知道。
他本该远离了这问心剑,心魔才能得以平息。可他就像是受虐一般,时时刻刻逼着自己面对那执念,面对当年不知春落在苏灵的那一剑。
他有悔。
只是可悲的只有他觉得有悔,旁人毫无所觉。
谢伏危又一次从梦魇里惊醒,梦里苏灵回来了,他欣喜的想要上前拥抱她。
然而下一秒,少女幻化成一片海棠花叶,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花叶为刃,全然刺进了他的身体。
他坐起来的时候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沁了一层薄汗,面色也苍白。
修者大多不会做梦,只生梦魇。
谢伏危眼眸闪了闪,低头看向了一旁放着的问心剑。
问心剑因为受他心魔影响振动得厉害,天青色的剑光将窗户也被划破了几道,残破不堪,好似下一秒就要掉落下来。
许是剑气太重,琳琅也觉察到了这边的动静。
她心下一惊,担心是谢伏危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起身往这边过来。
“伏危,你怎么了?是不是问心剑又伤了你?”
青年眼睫微动,却并没有回应外面的人。
琳琅不知道里面的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准备推门进去查看下情况。
然而她刚把门推开,谢伏危还没动作,那不知春立刻觉察到了他的不愉情绪。
它离了剑鞘,寒光凛冽,在琳琅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立刻抵到了她的咽喉。
琳琅被这寒气给弄得一怔,她红唇微抿,骤然停住了脚步不敢往前移动分毫。
“……伏危,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毕竟你现在这般,若是长久将问心剑放在身边,迟早会出事的。”
青年指尖一动,不知春退了回来,乖顺地回了剑鞘。
“师姐,你又忘了。你当唤我宗主。”
他没看琳琅是何反应,起身披了件外衫便准备出去。
琳琅见他要出来,下意识侧身让了路,还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目不斜视,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往她身上落过分毫。
“伏……宗主,苏师妹已经去了,你终日如此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十年了,你日夜守着她的身体,她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因为涉及了苏灵命数,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除了谢伏危和林风他们知道苏灵能重塑灵体,得以复活之外,琳琅并不知道。
在她看来谢伏危日日守在冰泉,无非只是为了保全苏灵的身体。
“你现在已经不单单只是万剑峰的弟子,你是剑宗宗主了。就算你再如何思念苏灵,若是你身体出了什么差池,到时候魔族妖族的趁机攻入了宗门又该如何?”
“而且有些话即使你不喜欢听我也要与你说,苏灵的死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做的决定,自己要背弃宗门站在妖修那边。就算你当时不动手,宗主也会动手,她如何也得死,是她自己选择的,怨不得旁人。”
“说够了吗?”
谢伏危掀了下眼皮,起初并没有因为琳琅的话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直到她提起了苏灵,他的眉宇之间才生了戾气。
“我应该早就提醒过你,还有宗门各峰的人不要妄议她的事情。”
“师姐,同样的事情我不喜欢再说第二次。”
琳琅咬了咬下嘴唇,看着谢伏危手中的问心剑。
“你这样会害了你自己,害了整个宗门的。宗主,你道心乱了。”
“斩妖剑为的是斩妖除魔,可你现在已经快离经叛道了。”
她这一次虽然没有提起苏灵,但言下之意很明显。
谢伏危如今所做的事情其实本质上和苏灵并无什么区别。苏灵站在了妖族那边,而谢伏危是斩妖剑的剑主,心中却并没有站在正道这边。
他心中道的天平已经在往苏灵那边偏了。
谢伏危听到这话后脚步一顿,出门看了琳琅一眼。
琳琅没想过对方会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毕竟十年了,他一直都这把冷漠凉薄。
如今看到他停下脚步,琳琅一愣,眼睛也亮了一分。
“宗主,你是不是想通了……”
“我的确想起了一件事。”
“你金丹虽受损,可这十年内里应该调养得差不多了。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你便搬回明月阁吧。”
“你说什么?你这是在赶我走吗?我的伤是因你而起,伏危,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琳琅脸色现在,身子也颤得厉害,好似被抽光了浑身气力。
“你是不喜欢我说起苏师妹对吧,好,我以后不说了,我不说她了。你别赶我走。”
“我并非赶你走,是你该走了。”
谢伏危垂眸看向对方,神情无喜无悲,像是在看一具死物一般。
“从死生林回来到现在,我从清竹峰那里每日都拿了丹药与你调理。你并非万剑峰的弟子,如今伤好了,自然是该回去的。”
“可是我……”
“琳琅,我是剑心通明时候确实做了很多糊涂事。可你莫真将人当傻子。”
“当年灵泉的摄魂花粉,是你做的吧。”
青年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正是因为如此琳琅这才心慌,因为她看不清对方心中在想什么。
她觉得分外陌生,恍惚之间觉得眼前人不是谢伏危,而是沉晦,又或者是那个早已死去的苏灵。
他们居高临下,像是看蝼蚁草芥一般看着她。这让她没由来的慌张。
还没等她思考该如何答复的时候,谢伏危薄唇微启,又冷声说道。
“还有沧海遇烛龙的事情……”
“我能等你伤养好再让你离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从始至终我都未曾亏欠于你。”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是竹俞告诉你的?”
“是又如何?”
谢伏危眸子沉了下来,低头直勾勾注视着眼前的人。
“琳琅,当年那只沾染了陆岭之妖气的青鸟,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所以故意隐瞒着的?”
琳琅感觉到从谢伏危周身散发的寒气凛冽,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愕然慌乱地看向眼前的人,她以为青年什么都不知道,却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伏危,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怕告知了宗主陆岭之是妖修这件事苏师妹会受责罚,没想到……”
“没想到最后会成了催她性命的咒符?”
哪怕知道了一切,谢伏危也不能对琳琅动手。她只是隐瞒了一些事情,却并没有做什么旁的。
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就算谢伏危想要杀了对方,他也没那个资格。
因为琳琅是唆使者,而他是行凶者。
谁也没有资格指责谁。
想到这里谢伏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情绪悉数压制了下去。
“我与你相识百余年,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真是讽刺。”
“伏危……”
“别唤我的名字,我觉得恶心。”
琳琅见谢伏危要离开,慌乱着想要跟过来,然而她刚走了一步,一道剑意直接划了过来。
生生将她给逼得后退了好几步。
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伏危已经没了踪影,入眼所见只有夜色深重。
以往心烦意乱的时候,谢伏危大多会去那片海棠林里练剑。
可今晚他哪儿也没去,只径直去了冰泉。
他有些庆幸万剑峰灵气充裕,灵宝遍地,这才有了宗门唯一的万年冰泉能够滋养苏灵的身体。
若这冰泉是在小南峰或者清竹峰,就算谢伏危想要过去看一眼她,也会被林风给拒之门外。
哪像在万剑峰时候这般轻而易举。
万年冰泉不在后山位置,而是在万剑峰的一处断崖深处,千尺之下的地方。
底下是一座冰山,全是极北之巅万年的玄冰,终年冷冽。
在冰窟白雾氤氲处凝了一池泉水,这泉水在这般寒冷的地界都未曾结冰冻结。
――这池泉水,便是万年玄冰灵力凝聚而成的冰泉。
苏灵的身体从十年前就一直被放在里面,里面有一处冰床。
她被放在冰泉里浸泡着,而谢伏危每次过去守着她久了,便会在冰床上休憩一会儿。
“师妹,我来看你了。”
明明知道里面的人不会回应自己,可每一次谢伏危进去的时候还是会这么轻声说上一句。
苏灵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内衫,衣料浸泡在水中,紧紧贴合在她的身体,曼妙的曲线在白雾之中隐约可见。
当你想要细看的时候,一头乌发如瀑,像是晕开在水泽之中的浓墨,开出了一朵墨花。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如雪。
谢伏危走过去将手中的剑轻轻放在一旁,好似生怕惊扰到了少女。他坐在岸边位置,将她的头发拢在背后,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檀木梳子。
“师妹,前段时间苍山附近有妖邪作祟,你别生气,你先听我说完。这一次我确认了,那是一头上古妖兽,是恶妖,吃了山下村落好些村民。”
“我下山将其斩杀了,不想它体内掉落了一颗海棠花色的内丹。我知道你喜欢海棠,便用这内丹嵌了做了一个簪子。不过那内丹戾气太重,还得放着祛祛妖气,可能得过几天才能拿来给你。”
谢伏危一边为苏灵梳着头,一边柔声与她讲了讲近日的事情。
他长长的睫羽之下,那双眸子剔透清澈,没有丝毫寒意,好似和以往时候没什么了两样。
“师妹,不知道是不是时刻问心,让我意识清明着。我发现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以为琳琅是我的救命恩人,结果她骗了我。我以为所有的妖邪都是恶。我以为周围人都是同门,所坚持的道也应该殊途同归。”
“我遇到过救人的妖,还有杀妖的人。”
“我渐渐有些明白你为什么会站在陆岭之那边了。”
青年低头,将额头抵在少女的额头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
“师父说我剑心通明,看什么便是什么,又通透又糊涂。”
“可我觉得我看什么都不通透,我只有糊涂。你护着陆岭之的时候我只觉得你偏袒他,你被他利用欺骗了。是我自己心生嫉妒,要是我能将你的话听进去,让他离开了,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他喉结微滚,眸里映照着少女殷红的唇。谢伏危低头轻轻用唇角去碰触了一下,蜻蜓点水一瞬,却让他格外餍足。
“这一次不会了,等你回来之后,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好好听你说。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做。”
“我会成为你手中剑,你做我心中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