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慕清颜去过常平仓的邓岘怕她不明白,蹲身手指沾水在船板上比划,“粮仓也是仅有一个门,周围共有八扇气窗,每扇气窗两名差役值守,还有五名差役四处走动查看。监官的官舍在西南位。张监官多数时候都在官舍居住,出事那日恰巧他儿子生病,回了家。”
“你刚才说他儿子肚子不舒服。”
“是,据说那孩子贪嘴。他娘做了鸳鸯炙,多吃了几口肉,腹中积食而已,并无大碍,连续烧了两天,现已康复。”
慕清颜看着邓岘的比划,回想那几处石块与树枝组成的标记,“守差昏睡的地方不是气窗附近?”
“不是,他们昏睡在粮仓内,靠门口之处,粮仓木门已经烧毁。那十六人原本是该在粮仓外守着气窗,其余五人也是在粮仓外巡视。只要常平仓没有什么动静,粮仓便安然无事,不必一定要进入粮仓。但那二十几名当值守差醒来后全都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身在粮仓内,争先恐后地焦急外冲。最后一人烧伤最重,不治而亡。其他人虽无性命之忧,却也烧伤轻重不一。”
“也就是说,当时粮仓的门开着。”
“不仅门开着,气窗也都大开。火舌从门窗冲出,不多时就将粮仓外也都全部引燃,把整个常平仓吞了个精光!”
“这么说,那常平仓监官可是沾了他儿子的福气。”
“是啊。”邓岘叹了口气。
“二十一人中最少有两人同行为伴,却都在毫无察觉中同时睡倒,之后被移到粮仓内,却又在敞开的仓门近处,既令其面临火险,又给留下逃生机会,也就是说纵火凶犯并未掩饰这场火实际出自人为的真相,且有心对众告知。这又是为何?”
“说有心告知似乎不妥?”邓岘寻思,试着对慕清颜的话提出异议。
“哦?有何不妥?”
邓岘见慕清颜脸色并无异样,便继续说道,“若纵火凶犯未给守差留活路,二十来条人命全部被烧死在粮仓之中,本身就不合意外失火的常情,若每个人全都昏睡而亡,便少了在火势中挣扎的迹象,岂不更说明有人故意纵火行凶,又何须特意留下活口告知?”
“邓大人所言也是。”慕清颜点点头。
见慕清颜认可自己的话,邓岘又接着说下去,“若想将常平仓烧个干净,必然不能提前惊动到救火之人,所以案犯动手前必须解决掉那些守差。而若提前将人杀死,再经火烧,死者鼻息间少了烟气吸入,仵作很容易便能判定出死亡真相,还是能够证明失火乃人为。可若只将守差弄昏迷,而放任他们昏倒在粮仓外,若他们先被惊醒,及时救火,这火便可能提前灭掉,或许常平仓也不至于被烧个精光。常平仓四周环水,本就占据地利之势。”
“但案犯是一门心思要放场大火,便不会给守差救火的机会,将他们转移到粮仓内,又留一扇门,待他们在大火中惊醒,慌乱中最先想到的必然是逃生,无暇顾及火势蔓延,受伤之后更是无力救火,火势便可继续肆意燃烧。至于说为何又给守差留一扇逃生之门,想是纵火凶犯的一时心软。既然这场特殊的大火注定难掩人为迹象,又谈何灭口一说?不如给守差留条活路,少造一份杀业吧!”
“邓大人此话……言之有理啊。”慕清颜再次点头,“原来邓大人也是如此心细之人。”
邓岘愤然,“以此也正显出凶犯之张狂!”
“是啊,如此惨烈的大火岂能轻易燃起?邓大人也说常平仓周围环水,若及时救火,不难扑灭。若说天干物燥不慎失火便烧了个精光,确实不是什么很好的糊弄借口。”慕清颜手指在船板上邓岘比划的常平仓大铁门的位置点了两下,“这张狂的凶犯又一时心软?好像也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们就没有个可怀疑的方向?比如你们这些成都官员得罪了谁,给你们出这号难题?”
“常平仓监官张世琥平日负责看管常平仓,如何调遣粮食都看上级文书,即便他私底下与外人打交道,得罪了谁而遭报复,想是不会趁他不在常平仓时动手吧?”
邓岘直身双手交握昂起头,“至于本知府,非我夸口,在成都上任这三年,从未办过冤案错案,百姓们都有目共睹。有时候我是会用点变通之策,将一些并非要紧之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于那些告到府衙的民间纠纷,都会尽力想个令事主双方均满意的折中法子,从不会让一方含怒离去。对于证据确凿的重案,也都依律宣判,绝不徇私。若说是被这些案犯家眷报复,就不好说了。”
慕清颜这是头一回见到一位朝廷命官将变通折中之法理所当然又颇自豪的视为自己的业绩。其实,折中之法不能一概当做糊弄应事而鄙视。在人与人的相处之道中不免取折中平衡双方关系。若在不违背法理的情况下令事主双方都得到满意的结果,也可说是很好的解决了问题。但若只为省心应付而不追究该承担的责任,糊弄百姓,这个让双方都“满意”的说法就值得推敲了。
慕清颜见邓岘正义凌然的样子,笑了笑,“我也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邓岘垂下双手,叹了口气,“若说可怀疑的方向,是真没有,否则我也不会主持求画,将希望全心寄托于神画。”
“但神画的出现更令邓大人心糟。”慕清颜道。
邓岘又无何奈何的叹了声。
可不是么?之前只是为常平仓,为粮食犯愁,如今还要又担心哪个会出事的朝廷命官。
不过,既然是头戴乌纱帽者,那便与嘉王,还有这个慕清颜无关吧。不是身兼皇命钦差之责的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还有今夜,幸好这个慕清颜逃了回来。若等到个其他结果……不敢想,不敢想。
邓岘不禁抬手捏起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