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赶到时,老齐正在换掉燃烬的香,又重新摆放了一碟小菜,一杯酒。
“齐爷爷,你是在祭奠魏提点吗?”慕清颜望着老齐那驼成山头的背,开门见山问。
老齐手间一滞,缓缓转过身,“慕姑娘,窦捕头,你们来了。”
“齐爷爷,我们有话问你。”慕清颜走近老齐。
老齐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酒,“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会来问我的。明郎死了,你们会查到我的。有些伤疤不论过去多久,该揭开还得揭开。”
说完,老齐又连灌了几口酒。
“齐爷爷,前两天我还托你帮忙做事,你也帮了我们,不是坏人。”
慕清颜相信老齐与魏明河是真无暗中交情,与案犯更不相干。
“呵呵,我当然不是坏人。我怎能帮着金人去与我们宋人作对?明郎也一定不会帮助金人,这孩子一定是犯了傻,弄错了什么。”老齐颤巍巍地走出义庄,坐在房檐下的石阶上,“他一定是弄错了什么。若说襄阳有多少百姓憎恨金人,憎恨战火,明郎与我便是其中之二。”
慕清颜在老齐身旁坐下,“我听窦捕头说了,齐爷爷与魏明河家在光化军,因三十年前宋金交战而受难。魏明河的父母遇害,随齐爷爷投奔南漳县亲戚家中。”
“没错,明郎是魏家唯一活下来的孩子,我也是老齐家唯一活下的人。他失去了父母,我失去了妻儿!”老齐喝了口酒,“不愿想啊,不愿想,想起来那一幕就是噩梦,我与明郎就像是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谁也不想忆起那惨绝的过去,想一次就像是又经历了一次,又死了一回,又遭一次死别,不敢想啊!”
“所以,齐爷爷才与魏明河断了联系,视如陌路,绝口不提当年?少见彼此,也是为了避免忆起噩梦。”
“是啊,只要我们在一起,明郎就会想到我们一起经历的过去……后来我与他说,从此各过各的日子,我们谁也不要再理会谁,就是在相互帮助。我先找了看守义庄的营生,在这义庄定居下来,照顾这些不幸丧命的人最后一程,送走一个又一个。明郎呢,曾在府衙做过一阵通判,本可以一直在府衙做事,我知道,就是因为我在,他才会又调任榷署。我们都遵从当年的约定,避开对方,想从过去的噩梦中醒来,可是……”老齐摇摇头。
可是,没人能醒来。老齐看守义庄,照顾受害人最后一程,怎能不是因噩梦的影响?魏明河计划将金使送上死路,心底也是藏了报复。慕清颜甚至能够想象到,魏明河与金使“勾结”时的隐忍,其实在压制着怎样的恨意与怒火。
“对不起,齐爷爷。”慕清颜道,“你其实也是挂念魏提点的,一定也不想他死的不明不白。所以,这揭开伤疤之痛——”
“没事。”老齐又喝口酒,眨了眨酸涩而混沌的眼,“没事。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只要我还记得,全都告诉你们。”
“在齐爷爷心中,魏提点是怎样的人?”
“是一个好孩子啊!”老齐叹了口气,“他比我幼子大两岁,经常带着我幼子玩耍,比我那长子还懂事,知道照顾人。每次长子淘气,我都会训斥他,要他向明郎学,爱读书,也知礼,从不会惹是生非,但若身边的小伙伴受了欺负,也敢帮他们出头评理。得知他考取了功名,我还想,朝廷又会多一个好官。”
“身边的小伙伴受欺,他敢于站出来,那也是性情中人。亲眼目睹双亲死于金兵刀下,他对金人的恨不会小,如果有机会,他会报复。”
“报复?如何报复?除非宋兵北上平复中原,否则如何能报复的了?这些年,宋金息战,两地百姓得以安稳度日,谈何报复啊!”
“所以此番金使来到襄阳,便是给了他机会。”
“慕姑娘,你相信明郎是报复金人,而不是与金人勾结祸害襄阳?”
“齐爷爷不也说是他弄错了什么吗?”
“是,他一定是弄错了?可他怎么会弄错?是要杀金人还是与金人勾结,他怎能分辨不出?”
这是老齐实在想不通。
“当年你们是如何逃离金兵厮杀,可是还得了另外的帮助?”
虽知让老齐仔细回想那一幕有些残忍,可为了更深的去了解魏明河,慕清颜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下去。
“当年……”老齐的目光越发混沌,“一支金兵不知从何处袭进村子,先是见了青壮男子就杀,后来连老弱妇幼都不放过……当时我与明郎去村头石碾磨面,听到不对,让明郎赶紧往远处跑,我返回村子,不想明郎执意跟来,我们刚进村子就遇到金兵,眼见血淋淋的刀剑杀来,明郎机灵,将背褡里的面粉抖洒,一边跑一边洒,趁面粉扬起迷眼,我们慌不择路地逃啊逃,结果跑错方向,穿过小路一直奔到村侧的田边。随之身后传来阵阵惨死的痛叫声。”
“那时,我与明郎都吓傻了,趴在田里不敢动。等了半天听得没动静才小心地探出头。不想刚从田里爬出,就有把刀杀了过来,可紧接着又有把剑飞过来,一下就把举刀的人刺死。救我们的竟然也是个金兵模样的人。”
“是真正的金人,还是身着金兵服饰的宋人?”见老齐说话停下来,慕清颜问。
老齐喝口酒,缓了口气,“他说的是汉话,南边一带的口音。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遇到的金兵都是被他杀了,所以才没有被金兵追到。最后一个险些杀了我们的金兵是个逃跑的漏网之鱼,正巧也是躲在田里,被我们惊动。”
“他也没与我们说具体是哪里人。”老齐的目光直视前方,好似在眺望遥远的从前,“那个人浑身上下也都是血,若不是他杀死那个差点要了我们性命的金兵,我们也会被他吓到。他像是从天而降般救了我们,不,他不像是天降的神仙,更像是从阴曹地府爬出的鬼。别说明郎,我都不敢与他多说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