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颜微微一笑，“你只看到我这身衣衫素气，却不知它是为祭奠几位去世之人。你可容得我的晦气？”
刘小娘子的目光移到慕清颜的脸上，见她的笑并无嫌弃之意，瞧着倒像是真有几分无奈，“推心置腹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不想听。”
然后，她便收起目光，低垂下头。
慕清颜见她手中攥着一个布娃娃。布娃娃已经很破旧，头上烂的不成样子，碎布补了一块又一块，最外层的布块上还有刀剪戳破的孔洞，透着股瘆人的狰狞。
“这是你的母亲……刘婆？”慕清颜问。
残破不堪的布娃娃眼见着被强烈的憎恨笼罩。
刘小娘子无声地紧了紧手指。
“牛二死了。”慕清颜出其不意的提到另外一个人。
刘小娘子指尖一滞，缓缓抬起头。
“被人用家中的菜刀抹了脖子。”慕清颜又道。
刘小娘子唇畔轻颤。
“他的母亲怕是也凶多吉少。”慕清颜继续道。
平缓而觉不到任何起伏的语调，一句句将消息说出。
“与我有何相干？与我有何相干？！与我有何相干！”
刘小娘子的指甲嵌入布娃娃身上的破洞中，仿佛在挖一个活人的心。
慕清颜在床边坐下，掌心抚在刘小娘子的手上，轻轻握住这一手冰冷，“我曾经在一个惨寰的魔窟中，见过一群无路可逃的女子，无依无助，困在不见天日中许多年，可终究她们还是等到了活路，得到了新生。她们有的比你还年长许多，可即便苦了十几二十年，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冰凉的黑夜过去，便是你所向往的阳光普照的温暖。”
一个心怀憎恨而最终爆发出极致宣泄之人，生活中定然曾经忍受着不少无奈，压着沉重的黑暗。
“惨寰的魔窟？有多惨？”刘小娘子冷笑，将手从慕清颜掌中抽回，“你这样根本没有见过什么大风大雪的女子就不必说什么好听话了。”
慕清颜轻轻一笑，“若论见识，你远比不上我，就说那魔窟吧，它在汀江，名唤常荣寨……”
……
听完慕清颜讲述常荣寨土楼里的情形，刘小娘子沉默半晌。
“她们才是活在真正的暗无天日，心中无光，眼前也无光。那座土楼便是她们的坟墓。”慕清颜道，“即使坟墓都有机会能够掘开，从中爬出，重见天日。而你，所拥有的机会比她们多得多，但偏偏选择同归于尽，对自己的这条命来说是不是很吃亏？”
刘小娘子轻声抽泣，一颗眼泪滴落在手中的布娃娃上，“我好恨，她不是我娘，我恨她！我恨她！我没有想到，她一直在骗我，她在骗我！”
“是，我比不上常荣寨的那些女子，今日这一切原本都是我自找的，是我亲手将自己推入火坑，我最该恨的是自己，是我太傻，太傻……我怎能想到，我的娘亲……我的亲娘啊，她会骗我，害我，她的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我！天下有这样的娘吗？有吗？！”
慕清颜没有回答，她不知这对母女间究竟是怎样的处境，无法评说。
“你说这个布娃娃是刘婆？”刘小娘子双手捧起布娃娃，端详着它，摇摇头，“不，它原本不是，它是我，一个低贱腌臜的我。我早就想让她死，可是有口气一直在支撑着，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要是死了，娘也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她，我将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在火坑中苦苦挣扎。可结果呢？全都是欺骗！”
“她……做了什么？”慕清颜轻声问。
刘小娘子则反问，“你多大年纪？可已嫁人？”
慕清颜笑笑，“快十九岁了，不知郎君在何处。况且我有孝在身，暂时也不会想这事。”
“二九芳华，有不少女子都已经做母亲了。你能跑到常荣寨那种地方，想来也是个苦命的。”刘小娘子长吸了口气，“我们原本是江陵府人士，三年前，媒婆刚给我说好一门亲事，弟弟与人打架伤到对方，被官府抓去，吃了两个月的牢饭，最终将我的聘礼都赔给人家，才被放回。说好的亲事也毁了，知道了我有个能惹事的弟弟，夫家宁可不要已经送出的聘礼也要退婚，我自然便沦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那时，爹还是宠惯着弟弟，只在乎他在牢中吃了多少苦，根本不理会我的终身大事如何。我娘，也就是被唤作刘婆的那个人，”刘小娘子的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当时只有她站在我这边，说要带我离开江陵。我也不想再看到众人的那种目光，不想听他们的闲言碎语，更不想再见到那个蛮横无礼的弟弟与冷漠无情的爹。之后几经辗转，我与娘来到襄阳，在榷场开了这家包子铺。我一直都很感激娘陪我背井离乡，我一直都以为只有娘是最在乎我的……”
“有一天，我看到娘在偷偷吐血，吓坏了。逼问之下她才告诉我说，她得了重病，其实因为弟弟的事，又气又累，便已经折腾坏身子，又陪我离家，一路颠簸，身子更是受不住。我带她去看大夫，大夫说，娘是体虚，好好养着便不会有事，换句话说就是富贵病，平日要吃大补的东西，离不了人参鹿茸这些名贵药材。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包子铺，怎能经常吃得起那些东西？”
“那是我初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很冷，飘着雪花。有个金商来买包子，可是包子已经卖完了，他却不肯走，非要进铺子里来取暖。我看出他是想图谋不轨，半推半就便将他引到这屋子里……从此，这包子铺便做起了见不得人的生意。”
“我记得那一日，娘哭的很伤心，甚至还说为了不连累我，要去死。我苦苦劝她，紧紧抱着她，生怕她离我而去。我告诉她说，只要她能活着，我就很开心，什么都愿意做，我求她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不想落个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没有别的赚钱能耐，也就只有这副身子。我背地里虽然很憎恶自己，却从来不会对着她抱怨，只要看到她能吃到那些好药，气色越来越好，就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