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还的身上盖着浅灰色的羊绒毯子,有浅浅的绒毛陷在光影里。
大鹤跟在余念的身后走进门,他的脚步更急,在看到桌子上的药没有动过后,眉心便蹙了起来。
“先生,您还没吃药呢。”
大鹤想要去掀那保温器的盖子,手还没碰上,便被余还叫了停。
“先放着,等会儿吃。”
“可是先生,现在已经……”
大鹤在看屋子里的挂钟,似乎怕错过他用药的时间。
余念好半天没有说话,而在大鹤收回了手,准备放弃的时候,她便走了过去,掀开保温器的盖子,将里面的药碗捧了出来。
刚刚在门外流过泪的样子早就看不出了,现在的余念依旧是那国色天香的她……
都说漂亮的女人大多无情,或许她也是无情的吧。
余念走过去拿起了那碗药,这药放在保温器里时间久了,药碗很烫。
她捧着那碗药向着余还走过去了,即使那温度烫着掌心她也紧紧的握着。
“把药吃了吧。”
余念不敢去看余还的脸,她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会哭出来。
他眼眶下的两团乌青,发紫的唇,苍白的脸色……
他的身体状况甚至还不如他们分别的时候。
余念垂着眼眸,好像将所有的泪水都吞下腹中,鼻子便觉得酸涩,深吸,这才继续说道。
“我已经回来了,所以……放了顾垣城吧,盛锦和顾垣彻也在你手里吧,放了他们,我和你回庄园。”
天知道余念说出这些话是她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她从未想过要离开顾垣城了……
那么多办法来来去去,那么多抉择。
她犹豫、后悔、放弃、她和顾垣城都痛不欲生。
到了现在,才能平静的对余还说这样的话。
我和你回去。
“回去啊……”余还靠在轮椅背上,说话的声音不大,目光却比刚刚要显得更加清明了几分。
“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
他仰起头,看向那洒满了阳光的窗子。
今天的天气真好,虽然依旧很冷,可阳光明媚充足。
余还想起他被顾博澜丢进天坑里的那一天了,那一天的阳光也很好,却是炎热至极的天气……
有一段时间,他很惧怕阳光。
他见不得一点太阳,若是看到了便会想到那一天,乱石从阳光的缝隙里砸下来的那一天。
疼痛、鲜血、绝望。
他以为自己一定活不成了,而在那之前,他甚至没有见过自己敬重的顾伯伯如此邪恶的脸。
阳光,温暖,这些美好的东西让他喘不过气来。
是余念,重新将他从暗无天日的生活拉进了阳光里。
那时候余还真的想过放弃复仇,他带着余念,他们兄妹二人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天涯海角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余念可以画画,他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古旧家具生意,做香坊的生意。
他们的生活会过得很好,很好很好……
可到底,那不过只是刹那的希望,被人浇灭了,彻头彻尾。
他能怨谁呢?呵,太多事情凑巧的碰到了一起,凑巧的逼他上了凉山。
“哥……”
余念又往前一步,将药碗捧的更高了些。
那乌黑的发丝从她的两颊滑下来,堪堪的遮住她的脸。
“先把药吃了吧。”
余念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去吞咽着口水,她知道自己咽下去的都是憋回去的眼泪,她以为自己能够坚强的面对这一切,面对余还,可她确实高估了自己。
在一个重病的亲人面前,在她的哥哥面前,她早就溃不成军。
“先把药吃了。”
余念又重复了次,她往往只有手忙脚乱的时候才会重复的说话,一字一句,到了最后竟然像是哀求。
“哥。”
“呵……我以为,你不会再叫我哥了,我以为你再见到我,会连名带姓的叫我余还,会怒气冲冲的让我放了顾垣城……”
余还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往前挪了挪轮椅,再伸出手,指尖便可以捧到余念的发丝。
“怎么认输了呢?如果你掉眼泪了,可就是认输了。”
余念缓缓蹲下了身子,这样,余还便能摸到她的头顶。
她放软了语气,甚至放柔了神色。
手中的药碗依然滚烫,可捧的时间久了,却也还好,皮肉不会那么疼。
“你不想回庄园吗?如果我们回庄园的话,我不会再溜出去,我会好好在家里陪你,照顾你,让你早些好起来。我还会陪你复健,就像阿京以前陪你那样,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我会陪着你重新站起来……”
“如果早一些,你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或许就真的都放下了。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余还将手放到了余念的头顶上。
他的指腹已经看不见什么肉了,只剩下一层皮,堪堪的裹着骨头。
余念看到他手腕上挂着的手钏,想到了他让严华送到顾垣熙灵堂的那串鬼头。
那时候她便不懂余还的意思,如今,依旧不懂。
余还的鬼头是最重要的东西,他给过余归,还回来的时候,鬼头噙了血,后来他便一直带着,带着……
她不明白,余还将那鬼头送去的意思,至今,也没想明白。
“哥哥,吃药吧,你就算生我的气,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大鹤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在给你治病,你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是不是?”
“嗯。”
余还应了一声,大概是想去接余念手中的药碗。
可动作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变了,他用自己的手背抵住余念的手背,用力一挡。
药碗连同那黑漆漆的药液便全部落在了地上,染脏了他用来踏脚的乳白色长毛地毯。
刹那间,那药味铺天盖地的将余念裹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鹤便冲了过来蹲在了余还的脚边。
“先生,您不能不吃药,如果不吃药的话,就真的活不久了……您不能离开我,我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候您让我来龑会的时候说过的,以后您来做我的哥哥,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您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
余念侧头去看大鹤的脸,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也挂了满脸的泪痕。
他的手摁在余还的膝头,悲痛的抽噎着鼻子。
“只要您按时吃药,只要您按时吃药的话,一定会好起来的,所以,求您了,吃药吧,好不好?”
大鹤又到桌子上捧了一碗药过来。
鬼爷生气便会摔了药碗,多备出一份药已经是他这些日子的习惯了。
“先生。”
他将药碗碰到余还的面前,一个大男人,却哭得更加惨烈。
“求您了,求求您了。”
余还并没有去看大鹤的脸,他只是望着也蹲在自己脚边的余念,那清淡的表情渐渐变得难看。
“你还记得这栋房子吧……”
余念点了点头,她来这儿的路上就记起了。
那时候冒充着余还的姜澜绑架了纪星辰威胁她,当时便是让她到这个地方来。
东郊、三和水泥厂。
她到现在也无法忘记她那时候急匆匆赶来后闻到的水泥味,好浓啊,很奇怪的味道,像是掺了人血。
而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栋小楼,便是那破旧的水泥厂旧址。
那时候的这里,甚至门窗都不齐全,处处都是破败的,荒草叶地,月黑风高。
这么多年过去了,水泥厂倒是建了栋楼。
不高不矮,不大不小,没了那水泥味,却是满满当当的香味。
阿京那房间里的香味是为了冲淡尸体防腐剂味道而用的,那余还这里的香味又是因为了什么?
余念不懂,不解。
好像那样身后的家恨,她知道的却不是全部。
总像是在哪里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关节,而那关节没有打通之前,她对余还无法消融的对顾家的恨意总是无法理解。
“那时候,姜澜同时受制于我和姜年,他是姜年的养子,这废弃的水泥厂便是姜年指给他的。”
顿了顿,余还又说,“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水泥厂都没有人买卖、无人问津吗?就连这周围的地皮都没有人敢轻易购入……东郊,这原本是福地的。”
余念摇头,她当然不知道。
她知道的只有……在这里,她知道了余归和纪星辰之间的事情。
知道自以为的好友,是一颗棋子,一个常年监视着她的人肉监控器。
在这个地方,她知道她人生中无法接受的第n个真相。
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明白,被朋友背叛是这种感觉。
“这里……死过人。死过人的地方就不会有人愿意要了,所以也好,这里无人问津,成了一个废旧厂房,地皮闲置、厂房也闲置。从哪里开始的,就要从哪里结束,所以后来我便想着,如果有机会回c市,一定要来这儿,要来这儿。”
余念是听不懂余还的话的。
她以为顾家和余家恩怨的开始,便是姜年,便是他们家丢了余归开始,可如今听着余还的语气,好像确实,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大鹤重新捧过来的药碗冒着淡淡的烟气,余还大概是想喝药了,便伸手去拿。
“先生,我帮您。”
大鹤捧着药碗送到余还的嘴边来,不过只一口,他便开始咳嗽。
“咳,送她,去见顾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