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垣城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向顾母最脆弱的地方戳了过去。
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除了她的三个儿子。
顾垣熙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中几年了,生死未知,剩下的只有顾垣城和顾垣彻。
可他们两个人,都不是令她满意的儿子。
她曾经对顾垣城觊觎厚望,可如今,却也只剩下了失望。
顾家的男人们好像天生便是来折磨她的,从他们的父亲开始……
这些姓顾的男人一个又一个的折磨着她,逼迫着她,将她原本还算能维持体面的心态彻底压垮。
只剩下了恨。
黎华长长的舒了口气,她抬起头,是顾垣城的脸。
这原本是她最得意的儿子,英俊、高大、聪明、坚毅、孝顺……
她费了极大的心思培养他,让他成为一个足够优秀的人,让他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可他……终究没有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黎华一直知道豪门婚姻总像是走在钢丝绳上,岌岌可危,指不定哪一天那绳子便断了,她掉下去便是粉身碎骨,所以她不敢只把自己的指望放在她的丈夫身上。
更何况,她的丈夫从不爱她。
早在她刚刚嫁入顾家的时候,她便知道要为自己留好退路。
顾博澜离开她是早晚的事,她就必须要有孩子,要多子多孙。
然后,她把自己全部的指望都给了顾垣城,她这个皇后当了大半辈子,当得疲惫不堪,倒不如有朝一日当个太后,来得豁达舒心。
可是她错了,顾垣城从不是她的指望,他向来只会让她失望。
他从未懂得过她,甚至从未怜惜过她这个母亲。
他从未设身处地的为她考虑过分毫,他的眼里只有余念,只有余家。
眼底,似乎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透过那层晶莹,顾母的眸光更加锋利了。
“如果有一天,余还真的砍了你一根手指或者是你弟弟的一根手指寄给我,那只能证明一件事……”
顿了顿,言语缓缓却凿凿,“顾垣城,你不中用。”
当指望一次次的变质变成了失望,当希冀都化成了虚无。
那她只能如此,破罐破摔。
顾母缓缓站起身,走到病床边。
她确实要自杀,确实用脑袋撞了墙,可情况不重,不过都是为了诳顾垣城而演的一出戏罢了。
如今既然他也已经发现,便没有什么必要继续演下去。
顾母脱掉鞋子,靠坐在床上。
雪白的被子衬得她脸色发青,眼底也是乌青色的,额头上贴了纱布的地方还有红药水留下的痕迹,她很狼狈,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克服了自己的狼狈,重新找回了顾老夫人的端庄。
“余念,我从她十三四岁的时候一手养大,我好吃好穿的供着她,给她找最好的老师学画,让她在上流社会上行走得游刃有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养育余念一场,该还的也还了,那丫头有什么资格和我提仇恨,我可是她的养母啊!”
“依顾老夫人之见,余家家破人亡的仇恨,就凭着你这几年照顾过余念,就能抵消了?”
顾垣城的唇边多了几抹冷笑,目光幽暗,“华远那片地到现在依旧有大火燎原过的味道,腥气得很,那可是多少条人命……哪有这么简单。”
“那以你之见,我又能如何?余长远夫妇死了,他们的小儿子也死了……死了的人可能回来吗?早就不可能了。顾垣城,你一味的替余家的人说话,你可怜他们,你又什么时候可怜过我,可怜过你爸爸?”
顾垣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手背上的血管根根分明,如凸起的脉络爬进他袖扣的边缘,隐匿着。
就像他的情绪,也被他克制着,隐藏着。
“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
黎华的声音扬了几个八度,好像暴戾恣睢的灵魂在她的体内觉醒。
手重重的砸在被子上,被子下面是她的腿,那惨白的面容愈发枯槁。
“顾董事长,你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不会觉得汗毛直立吗?你闭上眼睛的时候,不会梦到你的父亲吗?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换句话说,除了余还,你也是害死你爸爸的凶手!”
“顾垣城,你不中用!”
“是啊,我不中用。”
顾垣城的脸上似乎有冷冷的笑意,他叹了口气,双手插进西裤的口袋里。
“我今天过来,本想着能劝动你,如今来看,是徒劳了。”
顾垣城走到了床边,曲起手指头敲了敲那窗子。
忽然便想到了余还那时候是如何对待姜年的。
他把姜年房间的窗子和门全部钉死,不让她看到外面的光,让她彻彻底底的生活在黑暗中。
比起被囚禁,被囚禁在黑暗中才是极致的绝望。
余还的那个壁室,据说很少有人能在里面待超过一周还没有发疯。
他自然没有那么狠的心,如此对待自己的母亲。
可这自由,这外面的世界,他终究是不能留给她了。
顾垣城快步走向门边,秦昂从门外替他打开了门。
他没有急着离开这个房间,只是站在门口轻轻下了命令。
“去告诉陈院长,顾老夫人精神不好,又有自杀的倾向,这窗户太危险了,找几个铁栏杆钉上吧,另外……让陈院长把照顾老夫人的保安和保全从门外挪进门里,24小时,一分钟不许错漏的守着我的母亲,我不能允许她再自杀一次了。”
话音落,顾垣城抬腿离开了病房。
身后有自己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咒骂声。
她在骂着他,骂他忘恩负义、不肖子孙。骂他不得好死……
门砰的一声在顾垣城的身后被关上,也将那些咒骂全部关在了里面。
顾垣城没有急着走,他好像累极了,将身体靠在了走廊外的墙壁上,伸手揉着自己的额角。
眼镜片下那双好看的眼眸紧紧合着,睫毛修长如扇,密布在他略带乌青的眼底。
有这么一瞬间的黑暗涌了过来,他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顾垣城摘掉眼镜使劲揉了揉眼睛,那昏昏黄黄的光圈才渐渐变得清晰。
还好,他没又瞎回去。
“老板,您没事吧?”
秦昂赶忙伸手去扶,顾垣城没有推开他,只是就着秦昂的手,站稳站好。
“您的手怎么了?还有脸?老夫人弄的?”
秦昂拧着眉心看着顾垣城手背上的齿痕,渗着血珠儿,还有他脸上那明显的五指印。
顾垣城显然无心去顾及这些,他从西装口袋中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背上的血,然后直接将那手帕丢进了垃圾桶里。
或许他母亲说得对,是他不中用了。
不中用的被余念套牢,拴紧,可他也有最起码的良知和理智,他知道到底要如何做才是对的。
善恶来的报应,好坏来的救赎。
他也有死的那一天,总有阴曹地府的判官来判断他的对错,在那之前,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他总得中用些,才能对得起自家母亲今日的教诲。
这医院,他往后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也不会允许石娉婷再来,他的母亲,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怜悯。
“走吧,回华远。”
顾垣城缓缓走在前面,秦昂跟在他的身后。
两个人的步速都不快,就这样一直离开了住院部大楼,身后才传来脚步声。
“顾董,请留步。”
顾垣城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头去,那女人便已经来到了顾垣城的面前。
一头棕色长卷发轻轻飞扬,付舒脱掉了手术服,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她身上罩着白袍,手中还拿着顾垣城的眼镜盒。
“你的东西落下了。”
付舒将那眼镜盒递过来,脸上的笑容灿清新无比,天真烂漫,“喏,给你。”
顾垣城伸手去拿,只不过那女孩却并没有松手。
一个眼镜盒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捏着,气氛有些暧昧。
“顾董不是会轻易落下东西的人,既然落下了,我猜你还是想见我的。”
顾垣城的手指从那眼镜盒上移开,重新放回自己的裤袋里。
他不语,甚至不再去看付舒的表情,大概是在等待着她后面的话。
“和顾老夫人聊得不愉快吗?挨打了?”
她伸出手,去拉顾垣城的手腕。
不知道是医生的本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在肢体碰触方面,付舒来得格外自然,并没有什么界限。
顾垣城不着痕迹的往后一躲,便避了过去,放在裤袋里的手缓缓抱在胸口,便只剩下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
“走吧,我帮你处理下伤口,顾总这么英俊,身上要是留了伤疤可就糟糕了。”
顾垣城不语,只端详这眼前的女人。
“……”
“怎么,怕我?还是讨厌我?”
付舒依旧在笑,这笑容明媚得甚至有些刺眼。
余念也是个爱笑的丫头,她小时候甚至不怎么会哭,天天笑呵呵的。
可那笑容却是和付舒不同的,付舒的每一分笑意里,都像是有故事,有目的。
她着实是有目的的,只是顾垣城还无法确定她的目的是什么。
“顾董刚刚宣布了和女朋友情谊缱绻,这个时候不和其他女人接触是对的。可是顾董,你就这么确定会和你的女朋友天长地久吗?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倒不如四下看看,说不定有更好的选择哦。”
“哦?”顾垣城面无表情的反问,声音低沉喑哑,“比如呢?”
“什么比如?”
“付医生不是说了么,我有更好的选择,比如说呢?有谁?”
“有我啊!”
付舒爽快的挺了挺胸,眼波流转,有万丈柔情。
“我可是付家的二小姐,又是个医生,身段样貌似乎也不输你的女友,顾董不如考虑考虑我?”
顾垣城的眼眸有如探照灯一般,逡巡着付舒,而后落定在她的脸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付医生几个小时前刚刚和我的母亲一起,联手骗过我?”
顾垣城将话说得很含蓄,但更像是一种引导,将事情引向顾母这次无厘头的自杀上。
付舒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套了话,开始了这个话题,她便只能顺着他的话去答。
而和顾垣城这样的男人说话,坦诚是唯一的出路。
“没错,我是帮着顾老夫人骗了你,可……你妈妈确实很可怜啊,我爷爷说过,一定要帮助有需要的人,所以我才会帮你妈妈骗了你。她很想你,很想很想,有的时候做梦都会叫你的名字,我问过她,她却总是不承认……我觉得你们母子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才会变成这种局面,所以我才会帮她骗你。我认为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如果你还生气,那我向你道歉,请你吃饭,如何?”
付舒的话,说的坦然真诚。
她认真的望着顾垣城的目光,并没有半分闪躲,听上去,并不像是假话。
只是顾董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了,好像已经坠入了深渊之中,接近溺亡。
她又递了递握在自己手中的眼镜盒,那个男人却不要了。
“你自己留着吧。”
然后漠然的垂下手臂,要走。
“喂,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句话都不说吗?”
付舒追着他一起往前,亦步亦骤。
“我捡了你的眼镜盒送过来诶,就算你不说声谢谢,至少,至少……要给留个电话号码吧!”
顾垣城的步速很快,付舒追得很吃力。
她有耳闻,顾垣城的眼睛不好,眼睛不好的人还能走这么快吗?真的有些反人类诶。
“是不是长得帅的男人脾气都不好啊?要个电话号码要这么麻烦吗?”
“秦昂,把我的名片给付医生。”
这是顾垣城和付舒的最后一句交流,还是间接的。
而后,他的步速更快。
秦昂摁开了车门锁,解救了自家老板。
顾垣城抢先一步坐在后座,将这喋喋不休的麻烦甩开。
透过玻璃窗,顾垣城看到秦昂拿了名片给付舒,那个女人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然后一溜烟的跑走了。
他盯着那背影好一会儿,等到秦昂也坐上车子的时候,他的手机便多了一条信息。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哦,付舒。】
顾垣城叹了口气,锁屏,将手机扔回自己的口袋里。
后上车的秦昂并没有急着发动车子,他透过后视镜去看顾垣城的脸,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蹙起了眉心。
他家老板这是……怎么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会把他的私人电话泄露给一个……身份有些敏感的人。
调查付家的报告是秦昂一手操办的。
付舒是什么人,他自然也知道。
名义上、身份上是付潭齐的妹妹,实际上,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她也是付潭齐的心上人。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两个人没有在一起,看起来如今也不再有什么交集,是普通的到不能再普通的兄妹关系。
就是因为如此,才敏感,才危险。
这种隐匿势必因为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被付家掩盖了。
他家老板一向不喜欢招惹麻烦和祸端,他不该平白无故和付舒搅合在一起的。
是为了气余念吗?
大概不会,这种幼稚的事情,他家老板一向不屑于做,换句话来说,就算他想不开做了,余念也未必有会反应。
“再调查一下付舒,着重调查一下她和石娉婷有没有联系。”
顾垣城摘掉了眼镜,直接扔在身边的真皮座椅上。
不过一句吩咐,秦昂便立刻了解的顾垣城的想法。
“老板,您的意思是……”
他是在疑付舒和石娉婷有关系了,毕竟对顾老夫人如此上心的人只有石娉婷,会里应外合帮顾老夫人演戏的,也只有石娉婷。
“我太了解我妈的脾气和性格了,她那样眼高于顶又尖酸刻薄的人,我并不认为凭着她自己的本事能在医院里和一个医生搞好关系,帮她演戏。我更不认为,她会在夜里叫我的名字。”
言外之意,付舒和顾母里应外合的‘自杀’,肯定另有他人做安排。
那个人,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石娉婷,当然,也只有她。
“您放心,我这就安排人去办。”
秦昂答应下来,发了条信息出去才发动车子。
他们是千里迢迢赶来a市的,现在又要开回c市去,这一趟路程并不近。
“老板,您脸色不好看,去华远之前要不要先去趟医院?”
“不用,去华远吧。”
秦昂没再多言。
他知道自家老板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好,可能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好了。
或许……他这毛病医生治不了,只能等着余念来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