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婴怒气冲冲跑过来,差点被脚下的泥苔藤蔓绊倒。
柳轻眉扶着脆弱的心脏,面白如纸,也是一副被她吓到的模样。
缇婴跑过来,看到柳轻眉这般要晕倒的模样,怔了一怔。可转而想到这个人最会装模作样,梦里如此,现实中恐怕也如此,师兄会被她骗到……缇婴便沉着脸,依然凶冷。
她张口就要说话,江雪禾却忽然抬手,在半空中似极随意地拂了一下。
柳轻眉作为一个凡人看不懂,缇婴却一下子看出师兄是画了一个什么符,向她身上叠来,让她顿时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
缇婴快被江雪禾的偏颇气晕。
江雪禾抓住缇婴的手,回头,冲柳轻眉抱歉:“我与师妹说些事,师妹年少,柳姑娘勿与她计较。”
江雪禾拽着缇婴离开。
柳轻眉目光微怔。
她追随着师兄妹二人的背影,露出几分寂寥的神色。身边侍卫气愤上前要维护她,她抬手制止,依然温柔:“算了。”
侍卫:“姑娘体弱,她那般大吼大叫,惊到了姑娘,姑娘怎么还为她说话?!”
侍卫怨气冲天:“看来这修仙的人也不是尽有礼貌的,有江公子那样的人,也有这种不讲理的野丫头。她眼高于顶,瞧不起我等凡人……”
侍卫抱怨半天,柳轻眉只是沉默而无奈地笑。
待她看到缇婴重新过来,身边却没有江雪禾跟着时,柳轻眉目光幽幽闪烁,轻斥侍卫:“不要说了。”
侍卫退下,缇婴过来,站到了柳轻眉面前。
柳轻眉端详着这小姑娘。
平心而论,缇姑娘确实不讨她喜欢。
她待这小姑娘没出过什么错,缇婴却从昨日初见面,就只和江雪禾在一起,不搭理她。每每必须搭理柳轻眉时,缇婴也是板着脸,对她很警惕。
警惕她什么呢?
柳轻眉是柳叶城城主女儿,年年都得周围城池的联姻求娶之愿,得到周围那些流连不住的妖鬼们的偏爱。柳轻眉长袖善舞,温柔娴静,没人不喜欢她……
偏江雪禾的这个小师妹,自一开始就不喜她。
柳轻眉倒真是生了些兴致。
若她真有时间,她必然好好玩一玩这小姑娘,逗一逗这小孩子……不过,她现在没时间了。
柳轻眉掩帕,轻咳两声。
缇婴往后一跳,一副怕她咳出血、怪到自己头上的模样。
柳轻眉:“……”
缇婴眼珠转一下,也觉得有些尴尬。
她小小咳嗽一声,假意关心:“我听师兄说,你身体不好,我下山时,带了很多药宗师兄师姐们送的灵药……你需不需要呢?”
柳轻眉唇角噙笑:“多谢小婴姑娘关心,不过不必了。你师兄先前给过我一些药。不过我蒲柳之姿,娘胎里带的病,即使是仙家之药,也没什么用。”
缇婴立即目欲喷火:师兄给她药!
她努力压下自己的一腔不快,想着师兄方才与自己的约定,她耐着性子,快速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袋子,抛向柳轻眉。
缇婴:“喏,这是我昨日在古战场收的那个假将军妖怪。听说你很需要。”
听谁说的,自然不言而喻了。
柳轻眉身边的侍卫接了那个画满符箓的袋子,剜了缇婴一眼:“怎么不是江公子来?”
缇婴扬下巴:“我师兄可忙了,又不是只帮你们除妖。对了,我和师兄同门同派,师兄会的本事我会,他不会的我也会,你以后有什么烦恼,直接找我就好了,别找我师兄。他、他有其他事要忙!”
缇婴说完,掉头便跑,生怕柳轻眉在后喊住她。
侍卫自然又抱怨一通。
柳轻眉唇角噙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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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的花廊尽头处的假山旁,江雪禾静立沉思。
他听到身后哒哒的小跑声,转过身,便见缇婴撞了上来。
他弯腰,伸臂拦住她。
缇婴喘气微微,攀着他手臂,抬头瞪他:“好了,我把那个妖怪交给她了,你不用再和她说话,在那里聊那么久了。”
江雪禾颔首。
他见她仍满脸不悦,便寻思着哄她:“日后我再与柳姑娘有话说,都请你来传话,好不好?”
缇婴一怔。
她狐疑看他。
江雪禾一本正经:“柳姑娘曾有未婚夫君,与那男子情深意笃,连诱妖的方式‘冥婚’,选的对象都是叶呈叶将军。我一个修士,又是男子之身,常留柳家,本就惹人闲话。我原本就在为此烦恼,幸好你下山来了,帮师兄个忙,好好做一个传话筒,省得师兄尴尬,好不好?”
缇婴眼睛眨一眨。
她心中的烦躁与抑郁,有点儿消散了。
她靠在他手臂上,可可爱爱地问他:“为什么呀?柳姑娘那么漂亮,你不喜欢她啊?”
江雪禾和气:“我岂会以貌取人?”
缇婴疑心他在点她,说她以貌取人。但她偷窥他半天,看不太出来,她便掠过了。
缇婴又支吾:“那干嘛让我帮你传话呢?”
自然是因为不想她总在气呼呼,找他麻烦。
不过这话,江雪禾不会说,省得她恼羞成怒。
江雪禾只道:“师兄平日待你如何,你不知吗?帮师兄一个忙,就让你这么为难?”
缇婴努嘴。
她心里心花怒放,眼中流动的流波都快要跳起来,但她面上努力矜持:“好吧,谁让你是我师兄呢。这样吧,以后你有话要和柳姑娘说,都告诉我,我帮你说。柳姑娘有事找你,也要我来!”
她出主意:“再求你捉妖什么的,我和你一起。师兄啊,其实你也觉得她有问题,对吧?”
江雪禾:“嗯?”
缇婴告状:“她在梦里,那么对我,要把我封到冰里!”
江雪禾:“只是幻境而已。那又不是真正的柳姑娘。小婴,不要弄混幻境与现实。幻境不一定是真的,何况梦中柳姑娘的思绪,并没有错,她以为你是妖……”
缇婴登时火冒三丈:“你帮她说话?”
江雪禾改口:“但是,让你不开心的人,我自然也不会喜欢。”
缇婴抬头看他:“真的?就算是幻境,是假的,你也站我这边?”
江雪禾:“自然,你是我师妹,我不站你,又站谁?”
他轻声细语,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缇婴面色便好看了很多。
江雪禾:“高兴了?”
缇婴哼了一哼。
江雪禾:“那么,轮到我和你算一笔账了。”
缇婴不解抬头,江雪禾一指,在她鼻尖上轻轻一点,戳得她“啊”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江雪禾:“你偷偷下山,故意不告诉我,是何缘故?”
缇婴笑嘻嘻:“我是和二师兄一起的嘛。我是来看你热闹的……我本来也不想下山,但是听你说,你为了捉妖,去学唱小曲,我就一定要看看了。”
江雪禾:“不好好在山上学本事,到处乱跑。别的人唱山歌,跳大舞,你都要跑下山去看?”
缇婴眼珠转一下,小声:“……才不是。”
她轻轻地看他一眼,眼中的光,让江雪禾心弦一跳,捕捉到什么。
他默了片刻,说:“你修行进度如何了?”
缇婴心不在焉:“就那样呗。我天赋差本事弱,什么都练不好,再在山上待多久,也就那样。还不如找你玩呢。”
她这样一说,果然换得他眉目柔软下来,换得他的怜爱。
他说:“师兄一定会让你的灵根好起来的。”
缇婴吓一跳,警告他:“你可别再乱来了。你要是拿别人的灵根给我换,那我是绝不要的!我都有一个精忠阵了,我可不想牵扯那么多因果。”
他莞尔,说:“不会,我有分寸。”
换灵根对缇婴本人都算不上好事,他当然没有疯到那个程度。
江雪禾道:“那么,还要与你再算一个账。”
缇婴:“怎么了嘛?”
江雪禾俯眼,目色端然:“你方才大吼大叫,叫谁‘江雪禾’呢?”
缇婴脸刷地红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嘴硬无比:“怎么啦?你不叫‘江雪禾’吗?我没叫错啊。”
江雪禾:“我是你师兄。”
他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训诫她:“不许没大没小。”
缇婴不服气,仰头瞪他。
江雪禾也正在俯望她。
缇婴耐不住心中渴望,抓住他手臂,有点儿怨、有点儿报复的:“……江雪禾!”
江雪禾看她半晌。
他伸手,道:“走吧。”
缇婴被他牵着走,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有一种被他喂了颗糖的甜蜜感。
她并不是非常明白这种欢喜,却已然晕头转向,软乎乎地、娇滴滴地问他:“去哪里啊?”
江雪禾:“给你冲喜。”
缇婴目瞪口呆:“啊。啊?”
江雪禾:“忘了你身上的霉运衰劫了?也许你在梦境那么倒霉,正有这个衰劫的缘故,总得先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缇婴:“怎么解决啊?”
她一下子雀跃起来,蹦到师兄旁边:“是让我嫁人的意思吗?我是不是可以自己选夫君啊?”
江雪禾:“……”
他道:“你很想自己选?”
缇婴连连点头。
江雪禾有点无奈,有点生气,可看她这样懵懂快乐,他又忍不住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缇婴立即如数家珍:“想要长得好看的哥哥,说话声音好听的,本事大的,活泼一点的。要比我大一点点,不要大太多,我不喜欢老头儿,还要很喜欢我……”
她说着说着,停了下去,发起了怔。
江雪禾心平气和:“夜杀吗?”
缇婴低头。
江雪禾握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一分,她吃痛,却也没心情再聊这个了。
缇婴掩饰道:“我和二师兄发一道传音符,问问他知不知道更多梦貘珠的事。”
江雪禾不语。
二人间一时沉默,闷然走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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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了目的地,江雪禾都没有再和缇婴说一句话。
缇婴心神不属,想着幻境中死去的夜杀哥哥,伤怀起来,对什么冲喜也没了兴趣。
于是,一直等到了柳叶城城郊的一个村子,村中挂满红绸,喜气洋洋,而江雪禾带着她穿过那些,走在村道上,缇婴才回神。
缇婴四处打量。
这村子富饶,人来人往,却十分眼熟。
她看了半晌,恍然:这不是梦境中那个堆满了墓碑的村子吗?
咦,她以为梦里的墓碑,是将古战场给移了过去。原来现实中,真的有这么一个村子。
不过梦中这个村里人丁稀少门可罗雀,和现实中的热闹不太一样。
缇婴看着周围那些奔走的村民,看他们手中的红纸、红绸,缇婴道:“他们村子今天有人要成亲吗?”
江雪禾淡然地“嗯”一声。
缇婴看他不怎么理她,冷冷淡淡,不禁有些着急。
她动脑子:“那他们村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比如新娘出事了,要我帮忙扮新娘?”
江雪禾:“……”
他不吭气,缇婴便自动联想下去:“那我要和新娘见个面吗?不会又是像之前那样冥婚吧?我有些害怕……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她拽他袖子。
晃了好几下,他终于开口了:“我怎么陪你?”
缇婴:“你扮新郎嘛!”
江雪禾不动声色:“人家新郎好好的,我扮什么扮?”
缇婴任性:“那你把他打晕。反正你要陪我,我一个人害怕。”
江雪禾又不吭气了。
缇婴便又说了半天,自己吓自己,将自己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往江雪禾臂上蹭,怕江雪禾丢下她。
江雪禾终于无奈,叹口气。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没有什么新娘出事、新郎出事。新娘新郎都好好的,会正常成亲。我只是带你来讨杯喜酒喝,讨个喜糖吃,帮你冲一冲身上霉运。”
缇婴:“……只是吃喜糖啊。”
江雪禾:“没有让你选夫婿,真是对不起了。”
缇婴心虚,连忙摇头。
江雪禾大约还是有些脾气的,没有和她多说什么,而是带着她一道,上了台阶,去敲一扇门。
缇婴这才发现,他领路领到了一个村子偏角的屋子前。
江雪禾敲了几下门,门内颤巍巍传来老人家的声音:“呈儿、呈儿,你回来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来开门,老妇人双目浑浊无神,手空空地在虚空抓了几下,握住江雪禾的手。
老妇人欢喜无比:“呈儿,打仗打赢了啊?”
江雪禾应一声。
缇婴:“师兄,谁啊?”
江雪禾:“她是叶呈的母亲。叶少将军死后,他娘便哭瞎了眼,受了刺激后,人也疯了,非要从原来的将军府,搬到这个荒僻的小村住。”
缇婴吃惊。
缇婴喃喃:“不荒僻啊?”
江雪禾:“十年前荒僻。不过叶少将军到底是个大英雄,叶老夫人搬来后,柳姑娘经常来看望,时间久了,这里便热闹起来。”
他这边与缇婴解释情况,那老妇人抓着江雪禾的手,神神秘秘,把江雪禾拉到角落里小声问:“呈儿,她是谁啊?”
缇婴是修士,那老妇人再小的声音,她也听得到。
她迷迷糊糊地踏足这个屋子,好奇地左顾右盼。
老妇人那边,不等江雪禾开口,老妇人就主动神秘道:“呈儿,你莫不是找了个外室,要甩掉柳轻眉?”
江雪禾一怔。
缇婴眨眼,张口就要说话。
江雪禾思忖半天,用眼神示意小师妹不要多话,他主动认了这话:“……嗯,是。不要告诉柳轻眉。”
那老妇人喜滋滋:“不告诉不告诉!呈儿,那柳轻眉可不是什么好姑娘,娘根本不喜欢她。她总来看我,我知道,她想逼婚。呵,我儿前途不可限量,怎可能娶那么一个病秧子……”
江雪禾敷衍地应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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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寻了空隙,那瞎眼老妇人要张罗着给从战场上归来的儿子做午膳,江雪禾才把缇婴拉到一旁,有了说话的机会。
缇婴早就满脑子问号了。
二人躲到那据说是给儿子儿媳预留的小房间,缇婴靠在墙上,仰头看面前的师兄:“你早就认识这个老人家了?”
江雪禾:“嗯。她将我认作叶呈,我便认了。原本我是跟随柳轻眉找到这个线索——多年来,柳叶城中关于人祭或贬或褒的讨论很多,柳轻眉主张当年的牺牲是值得的,给那些参与人祭的人建碑祭祀。但仍有一些人,怨愤自己亲人因人祭缘故死于战场,对于当年提出人祭建议的叶将军仇恨万分。
“叶老夫人在将军府住不下去,被谩骂弄疯了,柳轻眉就将老妇人送到了这里住。原先这里荒僻些,方便老夫人养病。但随着柳轻眉经常看望,这村子渐渐也有了些人气。”
缇婴:“看起来柳轻眉挺好的,可是这叶老夫人,很不喜欢柳轻眉啊。”
江雪禾:“是。毕竟她儿子是为了守柳叶城而死,死后还要遭流言蜚语。柳轻眉明明是叶呈未婚妻,却除了建碑,也不嫁叶呈,这老夫人便很厌恶柳轻眉。”
缇婴瞪大眼:“她儿子已经死了啊!总不能让柳姑娘嫁一个死人吧?”
江雪禾:“这些话,是周围的邻居说的。不过柳轻眉确实常来看这老夫人,但是……”
缇婴询问。
江雪禾:“但是,这老妇人每次见到柳轻眉,都要发病一次,发疯说叶呈还活着,说自己看到了叶呈。”
缇婴听得糊涂。
江雪禾道:“小婴,你擅长于鬼怪之事……”
缇婴赶紧:“我不擅长,你别找我!”
江雪禾堵住她要跑的路,哄她:“不是让你开天眼和鬼交流,别怕,我是想让你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叶呈的气息。”
缇婴怔住。
江雪禾低声:“不然,为何那叶老夫人将我认作叶呈呢?当年十方俱灭黥人咒,必然吸引了很多鬼孽之力……我带你来此,此间说不定有叶呈存留过的痕迹,你可以用这些残留之念,与我神魂中的鬼孽对比,看那些冤孽中,是否存在叶呈的气息。”
缇婴为难,有些畏惧。
但是为了师兄,她只好点头。
缇婴扬下巴:“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告诉我,那个老夫人,刚才在说什么啊?”
江雪禾不解:“你哪句没听懂?”
缇婴:“她说我是你的‘外室’那句。师兄,什么是‘外室’?为什么叶呈找了外室,就要甩掉柳轻眉啊?”
江雪禾半晌回答:“就是不和柳轻眉一起玩,与你一起玩的意思。”
缇婴若有所思:“我懂了。”
江雪禾心想:你懂什么了?
他并没有在意缇婴,与师妹一同在叶老夫人的家中翻了翻,缇婴向他点头,表示她有找到几个存在生魂气息的东西,二人便告辞离开。
叶老夫人当然不愿假儿子离去,江雪禾又与她推脱半天,终是村中一邻居少妇在自家门口看半天,过来将师兄妹二人解救。
少妇道:“那老婆子又在发疯了,别理她就是。二位是来村里吃喜酒的吗?”
师兄妹二人自然说是。
这样一来,二人就留到了夜里。
席间人流众多,许多村人都来好奇地观察陌生客人,询问二人是谁。
缇婴想到,若说二人是修士,这村人说不定会觉得他们这里有问题,会防备她和师兄,不利于她和师兄找真相。
夜火寥寥,坐在席间,缇婴大大方方地举起酒杯,向四方村人露齿笑,掷地有声、骄傲满满:
“我是江雪禾的外室!”
众人愣住。
旁边江雪禾,一口茶喷出,咳嗽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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