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真的以为夜杀乖顺纯良、大爱无私呢?
他喜欢她才愿意这么做。
他有柳叶城要守护才愿意牺牲。
缇婴总是情浅单薄、懵懂单纯,到亲眼看到夜杀身死魂消的一刹那,她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的感情——
那不是幻境。
那是他捧到她面前、真实的、残酷的、让她羞愧、无言以对的一颗心。
那是她在识海中拼命想冲破封印、不知如何做到的、居然能操纵未醒过来的空架子身体帮他挡一击的情。
看不见也无妨,看见了就不可以。
夜杀哥哥不能死。
夜小将军不能死。
……她想救他,拼命地救他。
可是在“故影重现”的故事中,在缇婴抱住他僵硬的死去的身体时,她如何挽留他?
她心中明知这是一个幻境,但是在那一刹那间,她大脑空白、忘记一切,只想施展出自己不喜欢、却十分强大的“大梦术”,来强留他。
双手发抖,灵力不济,神魂痛极。
跪在腥血间的少女搂住死去的少年,凄声哭泣:“夜杀哥哥——我怎么救你,我怎么救你!”
大梦术没来得及施展,眼前种种宛如幻影浮沫飘散开。
战场远去,死士消失,秽鬼退影,她抱住的少年也一样消失……
缇婴双手并拢去追这些幻影:“夜杀哥哥……”
幻境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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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终于散了。
却不是缇婴想要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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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睁开眼,便听到女孩子的抽泣声。
那来自他的识海。
他第一瞬便于识海中,找到那个深陷其中、快要被他神魂上那些恶孽鬼魂吞掉的小小一团神魂。这是他的识海,他的神魂一醒,那些鬼魂便来纠缠他,放过了缇婴。
江雪禾小心翼翼地带缇婴出识海,自己也从识海中出来。
千头万绪,万种残影虚念,都不及那个在他识海中哭泣的少女更牵动他的神识。
江雪禾低头,哄她:“小婴,莫哭了,师兄在这里。”
床帐飞扬,时间已入后半夜,天蒙蒙亮,窗子微开。
先前那追缇婴的厉鬼已不知何时离开。
江雪禾在床榻间翻个身,将缇婴搂入怀里。他用手拍抚她后背,见她神识不稳、沉浸在幻境虚妄中难以控制,他低下脸,与她额头相抵。
他用自己的神识,轻轻地碰一下她的。
如钩子一般,勾住她那些凌乱的思绪。
神识间的交流本就剧烈,他控制着力度不伤到她,只这样轻轻勾一勾,便见怀里那闭着眼流泪的少女,睫毛颤了一颤。
江雪禾伸手给她擦眼泪。
她胭脂哭晕了,长发也乱了,咬着唇抽泣。脸上白一道红一道,煞是可怜又动人。
缇婴懵懵地睁开眼。
蓄着清泪的一汪秋水眼,看到了江雪禾。
她在瞬间便认出这是江雪禾,不是夜杀。
……夜杀没有江雪禾的昳丽凌人,江雪禾没有夜杀的年少无畏。
夜杀确实再一次消失了。
缇婴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了两次,每一次都惨烈非常,这一次更是身死道消。
他死了,她的心情却还在幻境中。
缇婴泪眼濛濛地仰望着江雪禾。
她思绪混乱,却仍记得这是师兄,不是与她玩到一张床上的夜杀哥哥。
可她太难过了。
她伤心的,结结巴巴:“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雪禾俯眼,睫毛盖住他的所有神情。
他道:“可以。”
下一刻,他弯腰,更紧地抱住她,让她双臂搂住他脖颈,脸埋到他怀里,将他当做夜杀,又哭了一会儿。
——他可以暂时当一会儿夜杀的替身。
他不是什么真的性子极好的人。
他是为了她。
他此时心绪凌乱不亚于缇婴,他没空整理自己的心情,只凭着一向的冷静压制着一切,想先安抚好缇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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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抱着师兄惆怅了一会儿,才慢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再哭了。
但她思绪仍沉浸在幻境中,以至于她心安理得地睡在他榻上,要师兄抱着她——如夜杀那般。
往日总是注重这些细节的江雪禾却没有说什么,只顺着她。
缇婴被他抚慰得好一些了,便抽抽鼻子,断断续续告诉他幻境的事:
“你也许很早之前,就被梦貘珠缠上了。我之前躲一个厉鬼,想跑进你的识海中躲一躲,可能我和你神识贴太近了吧,你比我修为高,我一下子就被你的神识吸走,跟着你进幻境了……
“然后、然后我见到了夜杀,我和夜杀哥哥联手,发现那个幻境好像是十年前柳叶城发生过的人祭故事……”
她磕磕绊绊,省略夜杀与自己的情感纠葛,省去自己被夜杀点明的那一点足以她恼羞成怒的对师兄的喜欢,讲述这个故事。
江雪禾沉默地听着。
然而等到她讲完,江雪禾才说:“……小婴,我记得幻境。”
缇婴:“……”
缩在他怀里软软地要他安抚的缇婴猛地抬起眼。
她猫儿般的眼睛圆睁瞪大,一汪浅浅的水流还噙在眼中没有擦干净。江雪禾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她抓住他的手,小脸有些白。
她恍惚:“你记得?”
江雪禾颔首。
缇婴:“你怎么会记得?!按照我的判断,你之前伤得那么重,又一直不知道梦貘珠的存在,出了梦境,你不应该记得啊……你、你、你要是记得,你先前怎么不记得,你说你身体有些问题,想来之前就受到了一些影响,但你没有提梦貘珠……除非你之前骗我!”
她被他的“记得”吓得口齿都变伶俐很多,都忘了自己的一腔愁绪。
她心里慌乱,想他难道知道夜杀很喜欢她,喜欢到为她死了……夜杀知道她对师兄有妄想,难道师兄本人也知道么,她怎么面对师兄啊……
江雪禾观察她神色。
他缓缓柔声:“小婴,夜杀是我的一把‘锁’。”
缇婴怔怔看他。
江雪禾俯眼:“你难道从不奇怪,为何一进入幻境、虚妄故事,我都是以夜杀身份出现,而不是我本人吗?”
缇婴:“因、因为你十四五岁的时候经历了很糟糕的事情,你性格大变,成了现在的你,但你其实不喜欢现在的你,你内心还是更承认你是夜杀……”
江雪禾微微笑。
缇婴鬼迷心窍,觉得他这般垂着眼不看她的微微笑意,十分撩人心弦。
她恼怒:“难道不是?!”
江雪禾温和抚慰她,不让她发火:“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缇婴目光闪烁:“长得不太好看,声音不好听,身上伤好多,但很温柔,从来不发火,很疼我……”
江雪禾默然片刻。
他侧过脸,乌发挡住他微热面颊。
他轻声提醒:“……我指的是,我的为人。”
缇婴一愣,脸瞬间爆红。
她装作没有之前的胡言乱语,赶紧说出正确的方向:“你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大坏蛋!”
江雪禾一怔,莞尔。
……这也不算错。
他温声:“既然我是个坏蛋,那我便从没有任何提防吗?
“小婴,夜杀是我的‘一把锁’。任何我预知的不妙之处,我都会让夜杀出来面对。因为夜杀与我本人性情不太一样,他足以迷惑旁人……譬如说这个幻境。
“我本人不会出现在任何幻境中,因我不会让任何人察觉我的存在。夜杀这把锁的意义是——当他出现,我的神识便会有感应,我便会知道,这是一个针对我的‘危险’。
“梦貘珠的存在,在此之前,我确实不知。但我有隐约猜测——我告诉你,我身体出了些问题,正是指这个问题。我本想慢慢查探,没料到阴错阳差,你进入幻境。因你是外来者,有夜杀这把锁,再加上你的闯入,我才能记得幻境的一切……
“……才能追到梦貘珠的线索。”
缇婴似懂非懂。
总之她知道,他连他自己都不信任,给他自己都设了一把提示的锁罢了。
缇婴问:“怎么施展这种法术啊?”
江雪禾:“你想学?不要了吧。”
缇婴:“为什么?”
江雪禾斟酌:“夜杀代表我的一些过去,提醒着我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你没必要这样。若有我在,你不用回想一些不愿意回想的。”
缇婴嘀咕:“你又不会一直在。”
……她心中又浮起一些怅然,让她心情再低落下去。
她转移话题:“师兄,你终于找到梦貘珠的线索了,恭喜你。但是你用梦貘珠,只是为了找青木君仙人的线索吗?”
江雪禾:“自然还有一些别的目的。比如,千年前仙人有敕令,无仙亦无魔。我亦想寻找打破那敕令的方式……你不是想问大道吗?问道的最终目的都是成仙,若有敕令在,你便无法成仙。”
缇婴怔住。
缇婴窝在他怀中,本是与他东拉西扯,好不去面对自己那摇摆的情感问题,他说这样的话,让她不禁抬眸,呆呆看他。
缇婴小声:“……你想成仙啊?”
江雪禾疑惑:“嗯?怎么是我?”
缇婴理所当然:“……你也想成仙,陪着我一起成仙,一直和我做师兄妹吗?”
江雪禾默然。
他怎可能成仙。
他此生路早已走尽,不过是想看她好,想为她做足够多的事,换她的心,换她谅解他对她的执念……只是经过夜杀那个梦境,江雪禾心思发生了一些很小的变化。
他心乱非常。
他听到她的哭泣,看到她用被封印的身体去为夜杀挡一击……梦醒后,师妹沉于幻境,他何尝不为那份情意震住?
那曾是他奢望的东西。
他却忽然有了些不舍。
……不舍得她的伤心,不舍得她的泣音,不舍得她为他的离去而牵肠挂肚。
这算什么呢?
他对师妹充满预谋的求索爱意,怎会开始不舍?
江雪禾沉默久了,缇婴那不悦便浮了上来:“怎么,你不愿意?和我做一辈子师兄妹,你觉得委屈?”
江雪禾这才答:“不委屈。”
他说:“我愿意的。”
缇婴脸色稍霁。
缇婴又目光闪烁。
她眼神飘移一分,明明埋在他怀里,还欲盖弥彰地轻轻偏过脸,躲开他的俯视。
缇婴言辞闪烁:“就是、就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梦貘珠的幻境里的事,你到底记得多少啊?是全部都记得吗?没有一点模糊的?我和夜杀哥哥说的话,聊的天……你也记得啊?”
江雪禾眼睛眨一下。
他瞬间明白她真正在意什么——想问他是不是特别喜欢她,是不是知道她喜欢他,是不是知道她虽然喜欢他、却还下不定决心、不愿意和他绑死……
江雪禾微笑。
他知道。
他全部都知道。
知道她的小心思。
知道她的贪婪任性,她的好奇懵懂,她的进一步、又后退一步,她的“既要、又要、还要”。
知道她的害羞尴尬,她的心虚躲避,她与夜杀做过的事,与夜杀亲过抱过,差点做出更狂妄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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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缓缓道:“记得不是很清。”
缇婴眼睛骤亮。
她半信半疑抬起一只眼,看他是不是又骗她。
江雪禾忍着那些妒与情,做出困顿模样:“梦中发生的事太多,我借着夜杀这把锁,要关注的事情太多,一些细枝末节便不会很关注。”
缇婴迫不及待问:“那你在关注什么啊?”
江雪禾:“比如那些墓碑上的名字,那些出现又离开的人,那些与现实中出现偏差的故事。”
缇婴:“你没看我和夜杀哥哥吗?”
他温和:“瞥了几眼,没太关注。你们两个小孩子,能闹出什么事呢?若真闹出大事,我自然有感觉,也不必多看。怎么,难道你和夜杀背着我,做了什么事?比如,说我的坏话,污蔑我?”
缇婴连忙:“那自然没有的!我和夜杀哥哥很乖的……不不不,我不乖,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快十六岁了!我长大啦。”
江雪禾:“嗯?你想暗示我什么?”
他眼睛下垂。
缇婴好喜欢他这副轻描淡写又温润恬静的面容,他垂眼不看她,却再一次让她心中酸痒,禁不住想靠近他。
不过她还是难受于梦境的事,此时呆呆看着师兄,不敢碰他,心里又一次伤怀。
她叹了口气。
她没有抱上来,如往常那样。江雪禾心中一顿,压下些许失落,问她:“怎么了?”
缇婴掩饰:“困了。”
她一说,就觉得自己这个借口好烂——困什么困,她在幻境中,被冰封印,都睡了那么久了。
但是江雪禾信了。
江雪禾沉思:“你入夜便被厉鬼追,在梦境中又跑又跳,又闹又哭,累了也正常。睡吧。”
缇婴只好睡。
但是江雪禾又停顿一下,说:“来我识海中睡。”
缇婴一怔,睁眼看他。
他解释:“怕你再无意中进入梦貘珠的梦境。来我识海,我护住你神魂。”
……原来只是护她神魂啊。
她还以为……
缇婴道:“你自己再入梦境怎么办?”
江雪禾:“我已经知道了梦貘珠的存在,自然不会再迷失期间。不过,梦境有些事很有趣,我确实需要再入梦几日……”
缇婴惶然要他衣袖。
他安抚她:“没事,今夜我不会进梦境的。我若要进,必然告诉你,好不好?”
缇婴拽着他衣袖:“不是告诉我,是和我商量,我怕你在梦境……”
她倏地捂嘴。
江雪禾眨眼:“我在梦境怎么了?”
缇婴心想:怕你在梦境被柳大小姐勾住魂,没有我捣乱,你们情投意合成为一对……那我要呕死了。
她慌慌地想,在她进入前的梦境中,师兄应该没有和柳姑娘怎样吧?应该没有吧?
缇婴生气:“你高冷一点!”
江雪禾挑眉。
缇婴:“难追一点!端着架子一点!”
江雪禾被逗笑。
他应了她。
缇婴不满他这种好说话的态度,但也说不出什么了。她支吾半晌,被他望得脸红,且怅然且伤心,便闭上眼,真的进入他识海,放心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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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搂紧她。
他低头看她浅粉微白的面颊,年纪尚小的少女,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去,醒着时多么鲜活闹腾,睡着时便乖巧安静。
她都不提防他,总想爬上他的床,要他抱着她哄她睡。
若是江雪禾意志差一些,她早就在他这里糊里糊涂失、身了……
江雪禾静静看着她。
她手指勾着他腰间帛带,轻轻地扯一扯,唇瓣动了动。
江雪禾贴过去:“什么?”
她在睡梦中,唤了一句:“师兄。”
江雪禾怔住。
他浑噩的、模糊地应了一声。
他听缇婴在睡梦中抱怨:“……唇那么软,却不给我亲。”
江雪禾心想:你只是想亲吗?你是想亲,又不想负责。
不过……他此时也没心情计较她这些。
他低头,伸出一指,在她额上轻轻点了一下。
江雪禾半开玩笑般:“那是江雪禾唇软好亲,还是你的夜杀哥哥更好呢?”
他等着她的答案。
不过缇婴大约真的累了,睡了过去,没有回答他,让江雪禾悬了一半的心,继续悬着,只好叹口气。
江雪禾将她放在榻上,为她盖好被褥。他盘腿坐于一旁,盯着她。
她睡着后,他终于不用控制自己的感情,可以直勾勾地盯着她,让自己无处安放的喜爱,流露出来。
他终于可以疏理梦境,查看梦中夜杀的心情,查看他因为一个梦境,对她更加难以控制的那些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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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白鹿野说得对。
他太贪婪了。
他诱着小婴,宛如熬鹰。鹰能不能熬好先不提,爱意倾头泻下时,他自己却快要坚持不住了。
……真实的人生,不如一场幻境。
幻境中,他有无数次试错的机会。
他可以做夜杀,可以直白,可以婉约,可以轻、薄,可以情深。
他游刃有余,因为那都是假的。
无论试错多少次,都有再重新来的机会。
真实的人生不是那样的。
他如履薄冰,每一步都绷着心神,怕吓走小婴,怕小婴不接受他。
他不能接受小婴对他的畏惧与躲避。
他只能继续煎熬。
……可他越来越深陷情意,越来越控制不好。
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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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睡得时间少,但睡得却很足。
她神清气爽地起床后,便发现师兄不在身边,而且这也不是师兄的屋子,是她自己的屋子。
大约是师兄把她抱回去的。
何必呢。
她又不在乎,他却那么小心。
缇婴胡乱梳洗一番,便急匆匆出门,想见师兄。
从梦境出来后,她对师兄多了一些牵肠挂肚,总想第一时间看到他……因为好怕他像梦境一样死了,她却救不了。
虽然她依然有些不开心,依然想念夜杀哥哥,依然想起来夜杀哥哥便想哭,但是师兄活着,真是太好了。
……夜杀要经历很多事,才能变成江雪禾。
她不应该只想着夜杀,也应该心疼变成江雪禾的师兄。
他好惨的……
缇婴的一腔柔软心,在她提着裙裾飞奔、跑过月洞门,看到绿竹荫边,江雪禾修颀的雪白衣袍背对着她,和一个半遮半掩的美人说话时,荡然无存。
她定睛一看,那美人娇娇柔柔,不正是讨人厌的柳轻眉么!
那边,柳轻眉看到了缇婴,笑着和江雪禾说:“你师妹来了。”
江雪禾温和:“无妨,之前说的事……”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缇婴一声怒吼:“江雪禾!”
江雪禾耳朵快被震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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