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崽飞得很快,不多时便飞到了凤凰坞。
这片早已废弃的神地还维持着最开始的生机盎然,月影倒落,梧桐树开满红叶,巨大的神树攀附于夜空之下,山坞满是宁静,便是风吹拂过树叶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一路走来,寂珩玉耗费神力巨大,若非是依仗着强大的修为,早该是倒在路边了。
担心大眼崽会吓到胆小的灵族,他命大眼崽变小掩藏起来,之后搂抱着桑离来到树干处,叩响朝凰树穴,唇色苍白,嗓音揉入夜幕:“在下寂珩玉,前来求见灵族族长。”
悬布在洞天云顶的观天镜清晰映显出洞门外的所有画面。
寂珩玉身染斑驳血迹,发丝微乱,清俊之颜被夜色掩映得格外苍白。
——天衡仙君。
饶是灵族也对他的威名有所耳闻。
自打灵族掩藏此处,安分守己,平稳度日已有五百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上仙造访。
洞天之内方寸大乱,都认为是藏身之处不慎暴露,年纪尚小的灵族幼崽毫不犹豫地扎入到双亲怀中,惊惧地彼此依偎。
直到一个兔儿灵盯着云顶辨认许久,指着寂珩玉怀间的女子说:“这个好像是阿离?”
“阿离?”
“哪有阿离?”
“真的是阿离吗?”
一句话瞬间激起众人好奇,探头探脑地朝上面张望。
女子由人抱着,脑袋牢牢埋在对方胸前,看不清全脸,仅能瞧见白嫩而尖瘦的下巴和过于艳红的双唇。
瞧着是和桑离有几分相似。
但是他们也不敢笃定,花灵犹豫着道:“要不……我们先去请族长出来?”
若真是桑离,他们身为族人自然不能放任不顾。
凤凰坞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寂珩玉以灵力抵挡,里面迟迟没有动静,他早已等得焦躁不耐,却也没有贸然动作,依旧维持着低姿态在外恭候着。
洞内很快有了回应,曲佑命门灵放行。
一部分灵族持赞同之意,一部分站反方,还有一些灵族犹豫地不知如何抉择。
两方争论不下,竟就此争吵起来。
“即便真是桑离又如何?那可是掌天下罪鬼的归墟狱司君,若让他贸然进来,我族要如何?”
说话的是鹿灵,他抱着家人横栏门印前,势不避让。
一直深受桑离照顾的花灵为此不满,“初来凤凰坞时,我族食物匮乏,是桑离出去寻的种子和土壤,如今她遇险,若闭门不开,我们与忘恩负义之徒有何区别?”
“就是!是桑离不辞辛苦地为了我们在外面周旋,让她进来!”
“不可!那是归墟天衡君!他手段残忍,若桑离早已死去,只是一个将我们一网打尽的幌子呢?!!”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沉默。
花草灵们面面相觑,最后弱生生地哭了起来。
“那、那要死没死呢?”仍有灵族心有不甘地说,“那天衡君未泄杀意,手无器械,倘若他真存了一网打尽的心思,为何凤凰坞外的阵印迟迟没有响应?万一他真的是为了救桑离的呢?”
谁也没有人说话。
他们抬头看向天幕,雨势欲大,那位高高在上的天衡神君小心呵护着怀间的少女,未让她沾到一丝冷意。
似乎是感受到了洞天里的争执,寂珩玉抬起眸掠过一眼,睫毛缓颤,杀意瞬间外泄。
他做了几息的思考,最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抱紧桑离,曲起双膝,连带着自身的煞气,一同缓慢地跪在了地上。
洞天之内一片惊呼之声。
“我自知神域对诸位加害至深,不得信任。然桑离是我心意之人,她此番伤重,生死攸关,子珩恳求诸位开路,我在此行誓,若行歹事,所念不得,所思成苦,生生世世,永坠无间。”
寂珩玉以额触地,经雨水打湿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身姿虽是低伏着的,紧笼于袖中的双手却已做好强破关门的准备。
原本昏沉的桑离好像在迷蒙间感知到了什么,她艰难地眯起一条眼缝,看到男人低首,眼梢晕开一抹朱红。
冰冷的雨珠顺着他眼角滚落,似在哭一样。
桑离喉间发烫,心里也跟着烧灼开一个破碎的口子,她用尽全力抬手,去摸他的眼睛,半天只呢喃出几个字:
“寂珩玉,别难过……”
“我不难过。”他去亲她的鼻尖,低垂的长睫扫过她冷冰冰的面颊,“我只是……害怕罢了。”
桑离觉得自己听到了好玩的事情。
若不是身体不允许,她该是笑出来了,“你还会有害怕的事?”
“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心有所爱,自生所畏。
自古爱与惧相生,他从前不懂,如今却是切身地体会到了。
董天之内僵持不下。
忽然间,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鹿灵左看看右看看,也委屈地红了眼,小心翼翼拉了拉父亲的袖子,“父亲,桑离姐姐刚才动了。她一个人为了我们族人走出门外,我们为什么不能为她一个人打开门呢?”
小鹿灵不理解父亲的担忧与用意,他只知道桑离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伤,但还是会笑着把从外面带回来的玩意送给他们,然后再一次离开。
小鹿灵的话让众人陷入死寂。
终于,父亲叹息一身,抱起小鹿灵让开了路。
当树干缓缓晕开光晕,一枚门印浮现时,寂珩玉松了口气,他抱着桑离起身,身形踉跄一瞬,这才意识到四肢麻木到失去所有感知,刚才的自己是如此的慌张失措。
寂珩玉抱着桑离走进去。
岩栖穴处,山光水色,浮岚暖翠,当真是一处被遗落的世外桃源。
此处灵泽如春雨滋生,充斥在草木间,绿荫里,山水流淌中。即便是寂珩玉,也因着外溢的灵气怔了怔神。再看这些灵族,什么物种所化的都有,花灵,草灵,兔儿灵,最多的就是花木之灵,他们不似桑离那般全然的化作了人形,大多还保持着其物种的特点。
一眼望去,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兴许是长久蜗居洞天不见世外的原因,灵族的眼神澄明干净,一眼就能望尽所有心思。
他们对他有好奇,但是害怕多过好奇。
此时,一个小草灵大着胆子走至寂珩玉跟前。
大多数小草灵都长不大,他们维持着初化形的面貌,也就六七岁大,赤脚,头顶嫩芽,招着风晃晃悠悠。小家伙先是胆怯地看了一眼寂珩玉,然后踮起脚尖朝他怀里张望,等看清其中面容后,顿时咋呼起来——
“是桑离!是桑离!!”
“真的是桑离?!”三只躲在地穴里的蚁灵咻地飞出来,围着寂珩玉转悠一圈,“桑离伤得好重,看起来快死啦!”
“桑离死了!”
“什么?!桑离已经死了?”
几只小家伙你一句我一句,闹人得紧。
寂珩玉深吸一口气,拼命克制着自己,他来到年龄最大的人参老人面前,“请问……”
“族长让你随我过去。”
突然出现的兔儿灵打断了他的话。
兔儿灵脸上没什么表情,比起她那双绒白的可爱长耳朵,她的性格要显得冷淡得多,“这边走。”
寂珩玉跟上对方步伐。
一条路直通灵庐,曲佑懒洋洋窝在暖帐内,灰狼趴在她身后充当靠垫,听到脚步声,撩起一只眼皮又很快垂落。
寂珩玉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孩童面貌就刻意轻视,他抱紧桑离,恭顺垂眉:“桑离被人强行灌下还形丹,灵气四散,难以压制,恳请族长救她性命。”
他姿态低微,想到他的所作所为,不禁让曲佑多加审视他几眼。
“先放下吧。”
寂珩玉小心把桑离放在一边的榻上。
她已经神志不清,若非是梵杀花和移星换生咒极力维持着她的灵台,怕是灵台倾覆,灵识也一并吞没了。
曲佑先是送进去一丝光炁,眉头微微一皱,变了神色,扭头对兔儿灵道:“阿莫,先将她浸入天灵池。”
天灵池是朝凰神树里的一块宝韵灵池。
五百年前灵地崩塌的那一刻,人参老人得以保留了一滴露珠,之后露珠生水,水化湖泽,历经三百余年的演化,才形成如今可供治愈的天灵池。
池水清澈可见底,犹如一方天云宝玉,晶莹剔透,不染杂尘。
它由一朵巨大的清莲烘托着,清莲之下是云霭,细看才发现那云霭中流转着清透的雨露。阿莫小心将桑离放入天灵池,三人站在边前静辨着情况。
细细密密的水线若丝绦般把她严丝密合地包缠,桑离紧闭的睫毛晃了晃,可是仍然维持着昏沉。流失的灵力已经不能维持她的体形,她恢复原本的形态,第九条尾巴时隐时现,处于消散边缘。
“我会请巫山渡厄真君前来,约莫明早归来。”曲佑怕寂珩玉不放心,特意补充一句,“天衡君可放心,天池水和护桑离神魂。”
眼看她要离开,寂珩玉叫住:“我去寻。”
“嗯?”
“此处紧挨花山城,即为灵族,自要小心为妙。”注意到她表情中的错愕,寂珩玉不做任何解释。若放在原先,他定是不会说这番类似关切之言的。
曲佑笑了笑:“不碍事,我自有妙法。何况师父不见外人,就算你去了,恐也是白跑一趟。”
说完,曲佑骑着灰狼径直离去。
寂珩玉召出寂无让之悄然跟上,之后天灵神池处只留下寂珩玉与阿莫。
阿莫不是话多的,站在不远处充当一块镇门石。
寂珩玉飘至澄池边,俯身以指尖抵至她眉心,旋即闭目,以灵识相贴。怕惊扰到伤重的桑离,他的元神很是小心地在她的一方世界窥探着。
桑离似是沉入梦境。
她的梦境混乱,像是所有杂乱的内容都堆积在了一本书籍里,有她身为落婉婉的前世,也有身为桑离的今生。在她的梦境里,寂珩玉也看到了自己。
看到他变成大蛇,对她龙角生花。
她很开心,窝在大蛇的身体里笑作一团。
寂珩玉指尖一滞,那缕飘进去的元神完全缠裹住她的梦境,散离灰昧,只剩下他一个。
——他在她的梦里,为她开了一场盛大的花雨。
再睁眼时,寂珩玉就看到她额间抚平,呼吸也跟着平稳。
一直站在后面的阿莫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兔耳朵摇了又摇,晃了又晃,最后兔尖尖泛红,轻咳声转过身去。
没想到这天衡君……还挺有小情/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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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等候过得煎熬,直到翌日天光蒙蒙,曲佑带着巫山渡厄真君顺利归来。
这位真君与寂珩玉的师父一样,都是闲云自在的散仙。
不同的是她很年轻,眉含神泽,眼纳慈悲,一眼过去反倒让人忽略了她过于明艳的皮囊。
寂珩玉必恭必敬行了一礼,侧身让开位置,让巫山真君前来察看桑离的情况。
一夜过去,她的尾巴已经消散了一条,还剩下八条摇摇欲坠。
巫山真君取出拂尘在桑离眉间一挑,视线后睨:“你二人且先下去。”
“是。”
曲佑不多过问,骑着大狼,领着阿莫离开。
等外人离去,巫山真君才肯正视寂珩玉,昔日这位令六界闻风丧胆的战神生着一副圣人貌,谦卑有度,清冷有余,骨子里浸着杀戮重重,倒不像是会做出这等事的人。
“她的身体里有你的魂丝。”
“是。”寂珩玉不多隐瞒,反问,“有何不妥?”
巫山真君摇头,“非但如此,反倒是救了她的命。”她说,“她三魂七魄不聚,那颗灵丹虽是假物,却也是切切实实跟着她灵台血肉生长了五百年,也就是说……”
寂珩玉眸光闪烁,平静接话:“灵丹补缺了残魂。”
“如今灵丹破陨,碎魂不聚,若非是那一缕留在她体内的魂丝,怕当场就魂飞身离了。”
寂珩玉陡然一惊。
昔日他情窦初开,唯恐桑离在他视线之外发生变故,所以才心血来潮地抽取了一缕魂丝放在了她的身体里,保护她是一个,担心她离去再也不回来也是之一,未想到……这缕魂丝真派上了用场。
他在心底苦笑。
寂珩玉自来习惯未雨绸缪,唯独对桑离,不愿有变故的可能。
“可能救她?”
“自是能。”巫山真君淡然一笑,笑中多有意味,“只是不知天衡君,可愿献魂。”:,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