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邪祟行为来看,它没有全然失去人性,这是个机会。
桑离从储物袋里翻找出那张写在布条上的遗书递过去,“我们在万水郡都发现林湘儿,可是很遗憾,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桑离顿住,接着又把另外那半块玉佩一同给过去,“她没有忘记你,更没有背叛你。”
邪祟那庞大之手想要抓住它们,动作显得笨拙,反复多次才小心翼翼地攥住玉佩,摊开遗书。
苍凉残影在布面上跳跃,映出熟悉的字迹。
[此生永不毁约,唯难赴约。]
陆青和怔怔盯着那字迹,反复多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周围传来混乱急促的步伐声音,糅杂着杀意,他浑然未知,一张已经看不出真实面目的怪物面貌上,唯那双眸子清明而悲寂。
陆青和在指尖捻起一团光束,青布上本已干枯的血迹突然开始聚集。
他将聚集出来的那滴血滴至浮世铃。
血液浸入铃身,清脆悦耳地铃铛声飘荡耳边,随着铃铛摇晃,一幅幅卷轴跟着展现,把两人包围其中,彻底把他们拉入到一个充满回忆的虚空之界。
周身飞舞着卷轴,每张卷轴上都跳跃着画面。
林湘儿出生,林湘儿入门,林湘儿笑,林湘儿哭……
她是个颇为美丽的姑娘。
让人想起盛开在烟雨江南中的清莲,清尘浮动,又饱含羞怯。
一张张画卷是她的回忆,亦是她走过的人生。
从儿时到少年,林湘儿都是孤身一人的,待入门,她的身边多了一道影子。
那少年清瘦,俊美,时常是内敛少言的。
林湘儿每次出现在他身边,基本上都是他被人欺负,她过去为他上药。
桑离知道,那就是陆青和。
“旁人打你,你都不会打回去吗?”
陆青和避开脸,耳根血红,“何苦与人相争。”
过分儒意善良了,善良到让桑离根本无法将他与身旁这个恐怖肮脏的邪祟联系在一起。
记忆卷轴很快出现了子宁的脸,变故也随之产生。
让桑离意外的是,两人并不是因为意外坠入的天门,而是子宁精心的一场策划。
林湘儿在给出那份拒绝信后不久,子宁因爱生妒,将她骗入山门秘境。
秘境里有一只已经死去多时的镜魔。
他们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让死去的镜魔一直保持着天门敞开的状态。
林湘儿被子宁强行拽入万水郡都。
他对这里轻车熟路,轻而易举地在地下遗迹中找到缠丝蛊,种在了两人身上……
桑离额头直冒冷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万水郡都的伏羲八卦阵正是无定宗的人留下的!
因为要经常出入遗迹,所以才将八卦阵的门开在了最为安全的遗迹!
还剩下最后一段卷轴。
林湘儿身中子蛊,情蛊作祟下与子宁纠缠在一起。
他自以为计谋得逞,事后大骂她,侮辱她,洋洋得意地说她破了身子,以后只能和他在一起,又骂陆青和只是个窝囊的废物,根本不配留在无定宗。
林湘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
子宁不知道,汹涌燃烧的恨最终抵过了情蛊带来的爱,趁他穿衣时,她从后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缠丝蛊同命连心。
主蛊的伤会如数反噬给子蛊;相同的,主蛊死去,子蛊也难独活。
她不想和子宁死在一起,依着最后一口气跑出很远,绝命之际,撕下衣裳沾着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那封信。
[阿青:
如见此书,我已长眠。
我身中情蛊,万般不由己。
比起贞洁,更不愿与不爱之人捆合一生。
今陷囹圄,难以脱身,唯死字可化之。曾与你誓言相许,湘儿此生永不毁约,唯难赴约。
林湘儿绝笔。]
将要残尽的烛火温柔映照着她苍白的眉眼。
她靠着墙壁,紧握着腰间那半块玉佩,嘴里喃喃:“花落春不语……”
铃铛声落,她的眼睛闭起。
一切归于终结。
夜土黄沙,邪祟一直低着头,尝试将那两块碎玉拼接在一起,最后终于拼接好了。
一块写有陆青和。
一块写有林湘儿。
他握着玉佩,用粗狞的桑离发出怪异的腔调——
“花落……春不语,应许深深意。”
他的声音被风揉碎了。
“阿青,我们在一起吧。”
“好。”
陆青和一直想告诉她,他一直在找她,从她消失的那天到现在,没有一刻钟是放弃的,他深信着他会找到她。
“我觉得无定宗并不是我想的那么好,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盖个茅草屋,或许……养几只兔子?”
“好。”
陆青和很怕林湘儿恐惧她的模样,但是他知道,她不会的,她会像昔日每一天,温柔地擦拭他的伤口,亲吻他怪物的面颊。
“你同意啦?那你……真的肯舍弃修为,与我归隐凡尘?”
“不是舍弃。”那时他说,“是拥有。”
可是他拥有的,呵护的,深爱的,所有一切,都被他曾经崇敬的,效忠的,给摧毁了。
邪祟把玉佩扣在胸前。
满腔怒遏难以发泄,对他来说连悲哭都是一种奢望。
陆青和的眼神里渗出决绝之意,半身化雾,飞向夜空。
他所去的方向是——
无定宗!!!
桑离大骇,不用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是现在的陆青和是人见人打的邪祟,不少修士都等着要他的命,就算他运气好闯入无定宗,也破不开山阵!
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大眼崽,追过去。”
桑离一拍大眼崽,骑上它便要追赶。
大眼崽腾空飞起不过千米,便发出震天动地的痛喊,羽翼不稳,坐在它背上的桑离跟着东倒西歪,身体与之一起坠落。
眼看要触上地面碎石,大眼崽索性收回翅膀,死死环抱住她整个身体,没让她遭受一点伤害,再听一阵闷响,它的脊背摔上石尖,鲜血横流,意识也跟着晕厥过去。
桑离着急地挣脱它紧缩的双臂,还没来得及担忧大眼崽的情况,涌至身后的杀气就让她抬起手腕,展开画骨翎以作抵挡。
“哼,你倒是长了几分本事。”
桑离愕然转身。
厌惊楼身骑烈马浮于半空,他的目光居高临下,不给桑离丝毫喘息的机会,左手虚虚一握,一把弓箭现于掌间。
拉成满月的赤色弓箭如同燃烧的火鸟。
咻。
箭羽携火,直冲命门。
桑离闪身躲避,然而那箭更快一步,箭雨穿透她身体,没有消失,而是形成一张网锁住了她体内的四方灵州,同时也锁住了她的灵丹。
窒息般的痛感让她呕出一大口血。
寂珩玉无法帮她分担灵府碎裂,这让她颇为痛苦,两股力道在心海拉扯,一道剥离她的神魂;一道又与之相抵,她头晕目眩,双脚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厌惊楼下马接近。
他走得不快,身姿平稳且有力。
极度虚弱时,九尾会显形护主。
九条尾巴一条一条在身后绽开,光华熠熠,将四方笼如白昼。
厌惊楼五指呈爪形,指甲延长,他是想一条一条夺走她的九条命,再挖了她的灵丹。
“咳!”
桑离艰难地朝后挪动。
她吐出一口血沫子,双手撑地,慢慢支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桑离虚弱地靠着晕厥过去的大眼崽,仰起头平静地注视着他。
她的眼神里毫无退却,更无恐惧,如一摊枯掉的井,静静地看着投掷来的凄落的月光,还有他沉凝不闪的神色。
一瞬间,厌惊楼忽然生出犹豫。
桑离捂着腹部,哑声开口:“再杀我前,我想说几句。”
厌惊楼:“遗言?”
桑离摇头:“我不会死,起码不是今日。”
厌惊楼被她无端惹笑,“你倒是自信。”但是也确实生出几分好奇,“你说。”
桑离指着邪祟跑走的方向说:“刚才跑走的那只邪祟看见了吧?他身上有个浮世铃,只需一滴血,那铃铛就能显现出前世今生的记忆,我见识过了,是真的。”
厌惊楼沉目:“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喉头痒痒,腹腔更是火辣辣的不好受,她硬是把涌上来的污血与咳意一同咽回去,闭了闭干涩的眼,“崔婉凝根本不是你要找的人,只需浮世铃照显,你便能看见真相。”
“满口胡言——!”
果不其然,这些话再次触怒厌惊楼。
他的眉眼因为过度躁意而变得狰狞,“桑离,你不要以为本尊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杀她妒她,如今又想污蔑她!她是落婉婉,这点不会改变!”
桑离漠然应对着他溃灭的理智,“是不是,找到浮世铃,一试便知。”
厌惊楼眸光一闪,忽而清明。
他笑起来:“我凭什么听你的?这是我早已认定的事,我只需你的妖丹救她性命,根本没必要听你的死前蛮缠。”
桑离扑哧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甚至忍不住地笑歪在一旁。
“厌惊楼,你承认吧,你根本没有勇气,你就是个懦夫,小人!”她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变得尖锐而讽刺,“虚伪不过你厌惊楼。”
这些话语尤为尖利砭骨,额心跟着一跳:“你说什么?”
桑离根本不惧他,所出之言字字诛心:“那个所谓的落婉婉不过是你年少不得的遗憾,崔婉凝是真是假,与你之言根本无需在乎,你认定她是,她就是,因为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寄托。”
“从头到尾你弥补的都不是落婉婉,而是你自己。你怕你所做是空,所求是假,苦心经营的深情只是一捧水,所以你不敢求证;你对崔婉凝好,赐她一个皓月的名头,可你扪心自问,这点所谓的好满足的是她,还是你自己?你真的爱她吗?你真的从未怀疑过吗?”桑离越说越快,越说越刻薄,“你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还是只是感动自己的虚意。”
“所以……”
她冰冷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不虚伪,谁虚伪?你不懦弱,谁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