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生崖底多的是游灵恶鬼。
长燃的乌曜之火烧得天地混沌不明,身前有树,脚下流淌着一条红河。她幻出九尾以护身形,同时也阻隔开滚烫烧灼的热流。
桑离漫无边际地沿下流找寻。
越往下,温度攀得越高,她热得直喘气,实在没有力气,便就地坐下休息。
尾巴有点痒,小虫子挠似的。
她用力甩了甩大尾巴,刚舒坦没多久,痒痒的感觉又一次钻了出来。
桑离屏息凝神,找准时机,尾巴尖用力蜷缩,把那玩意死死缠住,递到了面前。
那东西很小,厚重的尾巴毛完全遮蔽住了它,桑离扒拉开皮毛,总算看到了那东西的形状。
冰白色,半透明,长得像是飘带。
周边还缠裹着雪花一样的光烁,触上去时候冰冰凉凉,说不出的舒服。
游鬼虫??
它在桑离的尾巴里扭来扭去,见半晌挣扎不开,垂头丧气地瘫在她皮毛里不动了。
桑离好奇地伸手戳了戳“小虫子”。
触感像是冰凉凉的奶皮冻,她忍不住又来回戳了两下,玩够后,就把它放开了。
“去吧,小心别被恶魂吃喽。”
桑离起身继续前行。
那根飘带呆呆滞留在半空,像是没反应过来桑离会放开它,回过神的下一瞬便俯冲过来,绕着她的身体飘荡一圈。
“我没空和你玩。”桑离不耐烦地挥开。
“游鬼虫”不依不饶,绕上她的发髻用力一拽,猛然而来的揪扯感让她身姿踉跄,险些栽进脚下翻涌着岩浆的火海。
望着近在咫尺的火光,冷汗唰的下布湿后颈。
尚未发怒,“游鬼虫”又拽着她的头发躲至一边,只听叽叽呀呀几声怪叫,形如乌鸦的一群魂鸟成群袭来。
“游鬼虫”咻地下冲入鸟群,冰刃绽开,一群魂鸟眨眼化作碎骨,堕入岩海。
见一群鸟全死光了,它又屁颠屁颠飞回到桑离面前,身体延展伸长,然后摆出一只手的形状,然后——
给桑离扭出了一个大拇指。
看起来十分得嘚瑟。
“?”
桑离瞠目结舌。
她舔了舔发干的唇角,脑海中冒出不切实际的想法,试探叫出它的名字:“画骨翎?”
飘带在空中转起圈圈,末了又摆出一双狐狸耳朵。
桑离思衬:“要看我耳朵?”
它狂点头。
桑离沉默。
按照崔婉凝描述,画骨翎应该是凶邪之物,她如此“大方”的把画骨翎送给她,打的就是让她有去无回的主意,可是……
桑离看着眼前这根飘带,静默。
——难道神器也会喜欢毛茸茸??
见她半天不动,漂浮在眼前的画骨翎依旧扭成了一团麻花。
她心念游转,沉吟道:“我不仅能给你看耳朵,我还能变成小狐狸,你想不想看?”
飘带狂喜,身体蜷缩又迅速拉长,像是桑离小时候玩儿过的那种吹吹卷,一卷一缩,一卷一缩的。
“但是你要认我为主,我就给你看。”
画骨翎滞住,不太情愿地点了下头。
“那我们先滴血认主。”
桑离朝它伸出手去。
画骨翎:“……”
画骨翎:“…………”
漫长的一段沉默过后,画骨翎头也不回地荡远了。
桑离沉沉叹气,她就知道画骨翎不会这么容易就能得手。崔婉凝说它是凶凤身上掉下来的一朵翎羽,也许她的尾巴让它想到了还活在主人身上时的那段光景,喜欢是一方面,认主又是一方面。
不过既然清楚了它的喜好,攻略也不是什么难事。
桑离幻出原形,顺着画骨翎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变回狐狸后,五官要敏锐很多。
桑离能感觉到画骨翎就在周围,她并不着急,兀自找了根枯树,蜷缩在了树脚下。
桑离打了个滚,慢悠悠地摊开四肢,露出肚皮。
垂在地上的大尾巴也慢慢铺开,尾巴尖一晃一晃。
耳边传来响动。
她的尾巴尖跟着动了动,闭住的眼睛仍然没有睁开。
再有一会儿,桑离前爪绷紧,伸了一个十分优雅的懒腰。
周围火雾重重,通体雪白的小狐懒洋洋地躺在焦黄的地面,赫然是一道亮眼的难以使人忽略的风景。
对于任何动物来说,肚皮都是脆弱的,易遭受攻击的。
她就那样赤条/条摊着肚皮,圆滚滚的肚子上,狐狸毛松软到风一吹就变得蓬起来。
画骨翎小心翼翼飘过去,落下雪花扫着她的鼻尖。
桑离用爪子去探,它飞得忽上忽下,如同一根逗猫用的绳子,就是不让她得逞。
正玩着开心,冷意从后颈直窜到尾巴尖,倏然让她全身白毛都跟着炸开。
画骨翎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朝桑离示意等着,自个儿飘了过去。
桑离不多犹豫,仍选择跟上。
山坡地下掩盖着无数的肢骸,一条血迹蜿蜿蜒蜒地从脚边蔓延至最深处。她低头嗅了嗅,血迹温热,似是刚死不久,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大明显的却是十分熟悉的味道。
桑离沉了目光。
看样子这渡生崖里除了游魂,还有其他暗杀者。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
长燃不灭的焰火让渡生崖永远保持着明亮,然而这并不代表它没有日夜,待头顶的红云转为黑色,也就表示着夜晚的来临。
入夜后,蛰伏在火海之下的魔种便会伺机而动。
桑离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也没有闲情雅致继续和它玩儿过家家的游戏。她重新转化为人,神色肃穆:“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随我离开?我答应会好好对你,也可以给你玩儿尾巴摸耳朵,保证一辈子不会离开你。”
桑离承诺,“你应该明白,鸑鷟已经死去,你无法再回到它的身体,但你可以选择留在我身边。”
画骨翎虽说开了灵智,却也能看出来并不聪明。
桑离大可趁它吸毛茸茸上瘾的时候,强行抓住它滴血认主。可是倘若那样做了,就算让它成为自己的武器,它也不会一心向主,终有一日会迎来反噬。
桑离只是需要一件武器防身,也不是非它不可,没必要以命相搏。
若它不同意,她就厚着脸皮再找司荼一次。
画骨翎飘在半空一直没有动静。
桑离已经知晓答案,“我明白了。”
她颔首,毫不犹豫放弃了带画骨翎回去的想法,施展身形,头也不回地向上飞去。
渡生崖深有万丈,就算飞也要飞一段时间。
红焰随风呼啸。
越过烈影重重,肃杀之刃迎面而上,桑离心中大骇,九尾狂甩,拉着身躯躲离危险,下一瞬,暗杀者再次攻来。
她掐起灵印,正欲应战,一朵冰霜绽于眼前。
冰霜破裂,扩成一面巨大屏障,将杀刃如数反弹。
蒙面的暗杀者面露诧异。
很快又挥刀俯冲,却见那画骨翎化作一条约莫十尺长的冰凌,绕其咽喉三圈,趁他窒息挣扎当中,锐利的一头狠狠穿过他的胸膛。
哗啦!
画骨翎生生将一颗灵丹从他的腹中掏了出来。
失去灵丹的暗杀者迅速化作沙尘,火舌卷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恢复成飘带的样子,卷着灵丹递送到桑离嘴边。
那颗灵丹通体深蓝,散发着幽幽薄光,想来是修为不浅。
毕竟是从别人身上生刨出来的,让她吃她还真的下不去嘴。
然而想到自己修为,桑离硬着头皮吸食了那颗灵丹。
对于成仙者来说,若是吸食魔族的灵丹,两股不同的气息会冲击灵符,有损修为。可桑离是灵族,是天地灵气所化,无论是魔,还是妖,或是仙,吞噬之后都会过滤成可供自身所用的灵力。
浅浅灵力周游四周,识海骤然宽阔,随着微微发烫的丹田,四方洲也渐渐变得充盈。
桑离还未细细感受,就见画骨翎缠上她的指尖,割破指腹,一滴血浸透它。
它一圈一圈上缠,另一头缓缓抵靠向她的前额。
刹那思绪抽离,她被拉入一片蜃象。
那时天地未开,万物初蒙,鸑鷟居于一方,它羽翼烁如紫火,展翅时天地遮蔽。
桑离看它翱翔,看它堕化,看它啄下一根翎羽掷于山海。
漂泊在历史洪流中的羽毛,始终找不到归处。
蜃象消退,桑离主动露出耳朵,凑过去蹭了一下。
成功摸到狐狸耳朵的画骨翎开心坏了,绕着玩了半天后,乖乖巧巧地变成一条透蓝的手环缠在了她的手腕和中指,看起来就像是一件漂亮的装饰品。
桑离摸了摸它,飞身而去。
**
渡生崖底。
无名坡。
数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脚边,血迹全部汇流在低心处的洼坑里,几乎要渗出来。
一袭黑袍的男人身着斗篷,整张脸都藏在阴影下。
他倚墙而立,一言不发地睨着尸堆里唯一的活口。
那人被折磨得很惨。
胸膛都是血窟窿,密密麻麻的食尸蚁围在伤口周围,啃食着他的血肉。
“最后问你一次,谁派你来的。”
此人是厌惊楼派给崔婉凝所用的暗卫之一。
这支队伍里都是精锐,仅效忠崔婉凝一人,就连厌惊楼都没办法差遣。
毕竟是血海里杀出来的,他也是个硬茬,冷笑一声:“我倒是想问问你,是如何闯入魔界的?你这般阻挠我,莫不是那狐狸精从外面带回来的情郎?你们在魔尊的眼皮子下面放肆,就算你杀了我,你也逃不出魔界!”
情郎……
寂寻正欲动手的指尖缓缓缩回,“嗯。”他说,“我是。”
暗卫见此更是起劲:“果真被我猜中了,你最好杀了我,若我活着出去,必会禀告魔尊,让你们在枯魂河做一对野鸳鸯。”
“野鸳鸯?”
寂寻茫然地歪了歪头,片刻恍然。
他知道野鸳鸯指的是什么,寂无让他找来的书里都画了。
指的是一对情投意合却不被认同的男女。
寂寻不需要被认同,只需要情投意合。
他很喜欢野鸳鸯这个说法,赞同点头:“你说得很好。”
暗卫懵了。
“既然如此,就给你个痛快。”
寂寻手起,灵光闪过,一击毙命。
而后拢紧斗篷,身影眨眼消失在火光弥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