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大半个小时,还没有停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
孙廷雅和沈沣相互扶持,穿行在深夜的草原。她现在开始感激这天气了,夜色和风雪是最好的掩护,哪怕她不小心摔倒发出声音,前方的彭杰也没有察觉。
只是她终究太虚弱了,她的病本来就不可以劳累,可今天白天折腾就算了,晚上还连续走了这么久。到最后她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半蹲半跪在地上大喘气,“疯了……这家伙到底要去哪儿啊……有完没完了……”
沈沣看看彭杰,再看看她,直接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孙廷雅一愣,“干什么?”
沈沣拍拍肩膀,略显不耐道:“还能干什么?我背你。再不追上去,人就要跟丢了。”
孙廷雅本不是犹豫不定的人,可现在情况特殊,还是忍不住道:“你行不行啊?我看你也喘得不轻,别累趴下了……”
沈沣直接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两手箍住她的腿,强行将人背起来。
往前走了几步,他才略略回头,斜睨她,“不要随便问男人行不行。”
孙廷雅扑哧笑出来,然后咳嗽一声,正色道:“好,懂了。你行,你最行。”
后面的路程对孙廷雅来说就轻松多了,趴在沈沣宽阔的背上,两手圈住他脖子,她惊讶于他走得居然不慢。看来这人身体素质真的不错,以前是她小瞧了他。
沈沣感觉到她的呼吸,那种又痒又烫的感觉又来了。正心猿意马,忽然听到耳边道:“我刚想起来,结婚那天,你也背过我吧?”
他略一回忆,记起来了。确实是背过。他们在希腊举行的婚礼,美丽的爱琴海边,朋友们玩都high了,非要玩背人赛跑的游戏。男士背各自的女伴,他当然是背她这个新婚妻子,不过他们配合太没默契,最后输给了表妹和她的丈夫。
他唇边溢出笑意,“我事后教训小熙了,婚礼当天抢我的风头,这个妹妹当得太不应该。”
孙廷雅:“自己跑不过妹夫,连累我一起输,还好意思教训我小姑子?”
居然把责任都推到他头上,沈沣扬了扬眉,刚想好好掰扯掰扯,孙廷雅就一把捂住他的嘴。他愣了愣,顺着她的手指往前看去,才发现彭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前方是个缓坡,坡顶是块平坦的空地,他此刻就站在空地上。次仁被放在旁边,耷拉着小肩膀,似乎已经睡着了。
彭杰忽然跪下来,仰头望着天空,嘴里发出似哭似喊的声音。这样的风雪夜里,所有景物都被蒙上层阴影,他的举止就愈发显得怪异,鬼怪般让人心中发寒。
孙廷雅从沈沣背上下来,皱眉看着彭杰。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彭杰大晚上来这儿干什么,可看到高台之上跪地痛哭的粗野汉子,她居然觉得胸口压抑得要命。
是悲伤。
他的悲伤那样浓烈,让见惯了世间悲喜的她都无法忽视。
沈沣见孙廷雅表情不对,想靠近一点,谁知夹克的口袋太浅,刚才背她又把衣服弄皱了,一提步口袋里的打火机就掉了出来。金属的材质,端端砸上块鹅卵石,清脆的声音,在这样的情形下是那样刺耳。
彭杰猛地回头。他居高临下,孙廷雅和沈沣的身影顿时暴露无遗。
沈沣见状,懒得再躲,索性跟孙廷雅一起走上高台。这个过程并不迅速,因为两人都没多少力气,可彭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直到两人在他面前站好了,才嘶哑着嗓子道:“你们?”
沈沣点头,“是我们。彭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彭杰满脸愕然,“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你们怎么知道这里?”
他居然没有立刻怀疑他们在跟踪他,沈沣有点惊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们听到了次仁的哭声,就找了过来,看到你抱着他两个往这边走……我们是跟着您来的。”
彭杰愣了好一会儿。沈沣以为他会发怒,尤其白天刚发生过那样的争执,可他还是跪在那里,无限疲惫的样子。就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抽走了他所有力气,连声音都是低沉的,“噢……我知道了。”
雪花灌进嗓子里,他剧烈咳嗽了一通,“……那你们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也不要再想带次仁离开。他哪儿都不会去的。我不相信你们。无论你们做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不,你撒谎。你明明已经信了。”孙廷雅冷不丁道。
彭杰脸色一变,沈沣也诧异地看着她。孙廷雅仿若未觉,自顾自道:“你其实明白,我们是诚心要救这些孩子,并不是在骗你们。毕竟,你也没什么值得我们骗的,不是吗?”
彭杰:“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承认?”孙廷雅挑眉,“孩子被抢走了,知道去找村里的负责人,这证明你是信任他们的。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我们是货真价实的慈善组织?还有那么多愿意跟我们去北京的乡民,他们难道都是傻子吗?你在县医院待了一夜,我不信你什么都没看到。
“要是这些理由都不够,那你下午听到沈沣身份时的反应,总可以说明了。如果只是一个骗子团体的头领,哪儿值得你这么激动?其实你潜意识里明白,做手术是真的,出钱也是真的。你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核心的负责人跟你接触,对吗?”
彭杰张口结舌。孙廷雅盯着他,步步紧逼,“所以,你相信我们是为了次仁好,可你却不肯同意我们的计划。难道说,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孩子的死活……”
“你放屁!”彭杰终于回过神来,骂道,“次仁是我儿子,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活着!”
“噢?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孙廷雅眼睫落了雪花,低低道,“莫非,是因为她?”
彭杰一愣。沈沣顺着看去,女人手指着一个方向,可那里除了积雪和泥土,什么都没有。
孙廷雅一字一句道:“梅朵,你的妻子,次仁的母亲。你不肯送次仁去看病,是因为她吗?”
她之前一直不知道,这里到底有什么特殊。可是刚才,看着彭杰古怪的表现,闻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气味,她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她忽然就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天葬台。
这是村子里的天葬台。
彭杰之所以大晚上来这里,只可能是因为一个人。
因为梅朵,是在这里进行天葬的。
孙廷雅轻声道:“你很爱她吧?你一定很爱她。她离开了,你很难过,很痛苦,就快活不下去了。你不肯让次仁走,其实是因为你自己不肯走,对吗?你不能离开梅朵,你希望随时都能来看她……”
彭杰双目赤红,头发凌乱地缠在一起,像痛失伴侣的孤狼。他想骂孙廷雅,却只能喊出含糊的音节。他已经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啊……”
孙廷雅像没看见似的,继续道:“可是我听格桑说过,次仁的名字是妈妈取的。在藏语里,次仁是‘长寿’的意思,梅朵希望她的儿子长命百岁,你却要因为自己的私心害死他,以后到了天上,你就不怕梅朵怪你吗?你还有脸见她吗?!”
最后一句话犹如尖刀,瞬间刺进彭杰心脏。他跪在地上,双手深深插进土里,手背青筋暴起。长发挡住了脸颊,只能听到他在不断重复,“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念着念着,他开始觉得恍惚,似乎又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样孤僻的他,打从生下来就和周围格格不入。同村的孩子没有一个喜欢他,只跟小女孩梅朵,只有她和他要好。
他是那样喜欢她啊。帮她放羊,和她一起种青稞,春天时两人骑马去草原,她像只百灵鸟般叽叽喳喳,他却笨拙得一句话都不会说。不过她不嫌弃他,还给他跳舞,太阳底下女孩兴奋地转着圈,她的裙子真好看,转起来像一朵花,她就是最好看的花。
彭杰捂住脸,终于痛哭流涕,“梅朵……她就是在医院里死的。我送她去治病,村子里的人都劝我送她去治病,因为我治不了她,医生才可以。可是我送她去了,她却死在了那里,就连最后……就连最后的时间,我都不在她旁边……”
孙廷雅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缘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彭杰抬头看她,眼睛里是疯狂的光,“我不能送次仁去。他也会死的。我做过梦,他死了,像他妈妈那样死了!梅朵会怪我的……如果我没有照顾好次仁,梅朵一定会怪我的!那样,我才再也没脸见她了……”
孙廷雅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去。在他对面跪下,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不会的。次仁不会死的。”
彭杰摇头,重复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我不相信你……你不会懂的,对你那样重要的人,就这么没了。这辈子也失去全部盼头,什么都没意义了……你不会懂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孙廷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