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次升的勇气,荡然无存。他无神地看向盟友陈瓘和任伯雨,两人也是失魂落魄。
冰寒入骨的惧意,从三人的心底涌起。
刚才的一幕,他们深刻体会到新官家坚如钢铁的心,以及狠辣的手段。曾布被弹劾,有确凿的证据。于是官家哪怕准备要重用他,也毫不犹豫地下手。
三人都知道,官家以“赵挺之”例子逼死曾布—你自杀,朕保你全家。不是官家对曾布有多深的感情,要给他留份体面,而是此案涉及到哲宗皇帝的阴私。
审判曾布,就得昭告天下,把罪证都公布出来。曾布在日记里胡乱记载先帝死因的谣言,一旦作为罪证明发天下,难保不会有人会胡思乱想,添油加醋。
曾布是朝廷重臣,他知道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朝廷严刑重典办了曾布,会不会掩人耳目?
所以官家逼曾布自杀,让此案到此为止,封存入库。
极为果断,转息间就下定了决心。也极为有魄力,权尚书右丞,准备用为中书省副相的人,说逼死就逼死,一点犹豫都不带的。
数遍历代先帝,有哪位是这样的?
陈伯次、陈瓘和任伯雨三人,胆气已丧,不敢再趁胜追击。
“陛下,臣有奏章启禀!”礼部侍郎刘正夫上前说道。
“念!”
“相国寺,释门法舍,备受皇室尊崇,军民敬仰...不思报恩,礼佛明经,祈福国泰民安...肆意淫奢极欲,多行不法...其一,私下放贷,无论军民官庶,重利盘剥...计元符元年至今,有二百七十四户百姓,被逼阖家自尽,其余自杀自残者,不下千人...更有趁机强夺民妇,置于偏室,以供淫乐...其二,强取豪夺,夺占良田。元符元年至今,仅中牟、尉氏、封丘、陈留四县,相国寺增持田地,高达两千一百六十顷,佃户上万户,富比公侯...”
“其三,不法僧人,依仗权势,横行乡里。相国寺罗汉堂僧人法舍、法因,戒律堂僧人了无、东如等七人,名为僧人,实为开封泼皮首领,私养数百爪牙,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种种恶行,饷罄竹难。臣为礼部侍郎,兼行功德使,如此不法之事,当禀于庙堂,呈请圣天子裁断...”
刘正夫正义凛然的话落音,殿上大多数人满脸的诧异。
官家居然对大相国寺动手了!他是前周世宗转世,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啊!
赵似沉声问道:“可有证据?”
“回禀陛下,证据确凿,当事人签字画押的陈情书,四县户房的田契,还有京畿警察厅侦办的卷宗...附在臣的奏章之后,呈请御览。”
好家伙,准备充分啊,大相国寺,还有诸多富得流油的寺庙,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赵似看完后,愤然道:“触目惊心,令人发指!这还是释门清静之地吗?五戒十律十善,都成了废纸吗!原本是劝善化恶的净地,却成了多行恶端的污秽之处!大相国寺,天子脚下,居然也敢如此!其余各地诸寺可想而知!”
说到这里,赵似转头问道,“彦成,统计局有没有资料,大宋有多少寺庙?”
一直站在殿堂角落,像是隐形人的谭世绩开口道:“回禀...禀陛下,熙宁末年...年,天下寺庙、宫院,计有四万六百十三所,在京有九百一十三所。而...而今,初步统计,有...有寺庙道观五万零五百三十七所,在...在京有九百...二十九所。”
“诸位听听,五万零五百三十七所,平均下来,算它有僧道二十人,就是一百万人口。庙产算它二百亩,就有一千万亩良田!朝廷度支艰难,偏偏还有这么多的僧道,不事劳作,耗费粮食。”
赵似的话终于让人忍不住了,任伯雨上前禀告道:“陛下,僧道礼佛诵经,安抚民心,善化百姓,祈祷国泰民安...种种善行,皆可目睹,万请陛下不要以偏概全...”
“以偏概全?”赵似冷笑一声,“这些出家人,为大宋做了什么贡献?是产出了多少粮食?还是产出了多少布帛?文人儒生,耗费青春,饱读经义,进能治国抚民,造福一方;退能吟诗作词,流芳百世。这些出家人,写了什么?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赵似像翱翔天际云端的苍鹰,扫了众人一眼,慨然说道:“朕承父皇皇兄遗志,富民强国,超越汉唐!故而,凡是能让我大宋富民强国者,朕一律信之行之;凡是阻碍我大宋富民强国者,休怪朕辣手无情!”
人挡杀人,佛挡诛佛!
赵似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群臣悚然无语。
赵似手指一指,嘴里叫道,“刑部!”
刘逵连忙应道:“臣在!”
“调集精兵强将,查办不法寺庙!要是人手不够,跟朕说一声,各地诸卫、侍卫军,朕都可以叫他们配合你们。”
“遵旨!”
“礼部!功德使!”
“臣在!”韩忠彦和刘正夫连忙应道。
“秘书省!”
“臣在!”蔡卞应道。
“礼部和秘书省,召集诸位真正的大德高僧,召开释门大会,明确僧人戒律和僧舍纪律。一条条的给朕把规矩定好!”
这是要跟释门僧人们谈判啊。先听听官家提出的条件。
三人应了一声,蔡卞继续问道:“陛下,还请垂训明示,让臣等有度可循。”
“出家人,是出家修行,不是离家享福去的。河东鹿台山卧云寺的僧人,那才是真正的僧人,朕要下诏表彰,引为楷模。”
蔡卞苦笑道:“陛下,卧云寺僧人,是苦修,没有多少人能受得住。”
“连这些苦都吃不了,还修什么佛?他就不要出家,继续在红尘俗世里厮混好了!”
“遵旨!陛下,还有吗?”
“天下僧人僧舍,必须有定数。朕宽容大量,允许一县一僧舍,州城增添三座,京府增添十座。凡天下有县一千二百三十四个,州二百五十四,京府四个,僧舍定数为两千零三十六座。僧舍按大小配置在籍僧尼数,平均每座二十人,定数为四万零七百二十名。”
听到这里,不少大臣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太狠了。
前周显德二年,世宗“灭佛”,所存寺院只剩下二千六百九十四所,废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座,僧尼在籍者仅余六万一千二百人。
当时前周只是占据中原河北陕西等地,江南、河东等还被割据,保留下来的寺庙和僧尼都比你要求的多。
官家,你比周世宗还要狠啊!应该说,官家,你太会杀价了!
蔡卞苦笑道,“陛下,削减得太多了,恐怕难以成行。”
“要想增加僧舍,两条路子。一是多向佛祖祈拜,保佑我大宋开疆扩土,增设州县。增设的州县越多,僧舍相应增加越多。另一条路,可以去北辽西夏,那里崇佛礼释,不计成本,是僧尼的好去处。”
赵似站起身来,在阶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群臣。
“现在各地僧尼什么德性,你们心里有数。朕不是灭佛,反而是清邪扶正,弘扬佛法!修佛法不需要锦衣玉食,更不需要宫宇殿堂!修心更是修身!朕要清除的是假借修佛之名,大行享乐和肆意不法,玷污佛门清净地的人!”
赵似的声音像编钟,在垂拱殿回响着,“严格僧律,清查僧籍。不沾钱财,不占良田,只收衣食施舍。静心修佛,朝廷自会供应他,不会饿着冻着他。还有,寺乃前古官署、朝廷之意,庙乃前古供奉祭祀上苍祖先之地。不能让释门占了去,混淆视听。”
“故而,以后僧舍只可冠名刹,尼舍只可冠名庵,道羽屋舍只可冠名观,以正视听!有违法度者,取消度牒,没收房屋充公。”
“清理完释门,还有道门。朕以后让一心向佛修道的真正出家人,得以安心修行,修心修身,不再拘于俗事。”
群臣听得明白,官家这次不是灭佛,甚至可以说是宏佛,把佛门引到正路上来。
天下僧尼们肯定不信,但是官家有办法叫天下百姓信,这就足够了。到那时,跟释门僧尼的谈判,就会尽占主动。
果然,官家下一句就是,“蔡侍中,朕的话,不仅要让天下僧道明白,更要让天下百姓明白!”
蔡卞拱手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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