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赵似坐在上首,目光淡然地看着殿里站在的众人。
为首的有执相章惇,尚书左丞吕惠卿,刚从青州召回、权尚书右丞不到一个月的曾布。其余的温益、范纯仁、韩忠彦、黄履、蔡京、安焘、张商英、刘正夫、张叔夜、蔡卞、长孙墨离等人分站各处。
但引人瞩目的是那几位清流谏官。监察御史、左司谏陈次升,右正言陈瓘,大宗正丞任伯雨。
他们有的原本被斥贬出京,赵似即位后,废党锢,秘书省会同吏部厘清陈案后,奏明后把他们都召回来了。
这几位号称秉承元祐义理,极恨章惇蔡卞等“奸臣”,此前就是因为上奏弹劾这两位,被贬斥出京。
他们隐隐站在另一边,似乎与朝中诸臣水火不容。殿中气氛非常诡异微妙。
除了知情者,其余的人都以为这几位清流谏官是组团来弹劾章惇的。
借着新君即位,把他们憎恶已久的奸相章惇弹劾下去,义理兴盛,在此一举!
赵似扫了一眼众人,阴沉着脸开口了。
“诸位都知道,朕的皇兄是如何仙逝的?”
“哲庙先帝故冬以来,数冒大寒,浸以成疾,药石弗效,遂至弥留。久病沉疴,终弃吾等臣民,龙驭宾天!”章惇垂泪答道。
说实话,对他信任有加,一起熬过“元祐复辟”的哲宗,章惇的感情真得很深。
“即如此,曾布,你的日记里,为何敢如此胡言乱语,诽谤君上!”赵似的话像箭矢一样,飞向群臣中的曾布。
他惶然不知所措,随即脸色惨白。
“有人把你告了,上奏章弹劾你!”赵似把奏章递给身边的李芳,“大伴,给曾布看。”
曾布双手颤抖着接过奏章,看了几行,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滴落,浑身就跟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他闭着眼,缓缓取下官帽,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道:“臣有罪,万死难咎其责!”
垂拱殿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在赵似和曾布身上跳来跳去。
他们下手的目标居然是曾布?!
赵似盯着跪在地上的曾布,淡然地说道:“弹劾你的是陈瓘。朕是讲证据的,陈卿在奏章里言辞凿凿,就请他讲一讲,他的证据从哪里出来的。也省得让人胡思乱想,以为朕的东校字房有多厉害,居然连私藏的日记都能看得到!”
“右正言陈瓘!”
“臣在!”陈瓘声音洪亮地答道。
“说说你的证据,是从哪里来的!”
“是,陛下。子宣公喜欢记日记,经年累月,积累了四本。其二子曾纪想着要为其父编撰文集,便悄悄取了子宣公手迹,包括日记的其中两本,略加整理,便交予开封城文德印社,加以印刷刊行。”
“文德印社有位校字,是臣的学生。他见到子宣公日记里大逆不道的记载,惊悚万分,连夜告知于臣。臣难容如此不臣之言行,故而上奏弹劾,请陛下明察。”
说完,陈瓘呈上一本日记,由李芳转递给了赵似。
翻开一看,真是曾布的笔迹。陈瓘还很贴心地把那一页的上一页折叠起来,一翻就直接找到了。
证据确凿无误。
盯着还在地上发抖的曾布,赵似心里暗叹一声。
你个老曾啊,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用你,你却爆出这么大件事来。
你写什么日记啊!正经人谁写日记!
写就写了,怎么不好好藏起来,偏偏让你那个坑爹的老二拿了出去。也不仔细看过目审查,就胡乱交给别人刊印。
你看看,你写得什么!
“闻大行皇帝素好女色,染病抱恙,当禁不禁,故而多滑泄,以致不治...”
明摆着说自己的皇兄,是因为好女色,病中还不肯禁止,所以纵-欲而亡。
没错,自己的皇兄身子骨弱,却又不知道爱惜,跟崇恩皇后刘氏恩爱得不加节制。为了诞下子嗣,期间应该还吃了些药,掏空了身子。所以在皇侄儿夭折后,悲伤之下迅速垮掉了。
可是入冬以来,朕时常陪在皇兄身边,看得明明白白。那时的他,就算有那份心,也没有那份力了。
这些情况,文武群臣都是清清楚楚的。你曾布远在青州,可能不知道,但是回京后随便找人一问就明白了。
偏偏手骚,记下这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也不问真假,信手就记下。
说到底,还是傲慢啊。
名士大儒们骨子里的傲慢,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于是只相信愿意相信的东西。
岂不知傲慢带来的就是偏见,偏见跟愚昧相差不多了。
“曾布,朕问你,这个‘闻’...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曾布跪伏在地上,许久未语。
“曾子宣,你难道要包庇传谣言,诽污先君的贼子吗?”站在前面的章惇,大喝一声问道。
曾布的脑子就跟过电一样,混沌的思绪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章惇一眼,露出感激之色。
然后颤声说道:“罪臣该死,听了杨戬的谣言,不出首举报则罢,还信手记下。实在是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这个杨戬是谁?”
“回陛下的话,杨戬原是后宫里管御花园的。陛下即位后,裁减宫里用度,分流人员,他自请去了晋康郡王府。”
李芳在一旁答道。
“去了天涯海角,还是内侍省的人。内侍省自有法度,这种目无主上,肆意诽谤污蔑先君之人,当如何处置?”
“回陛下,大不敬,当杖杀毙命。”
“大伴,你是司礼监大监,这是你的事。找个宽敞的地界,把内侍省的内侍宫女们都叫来,一起观刑,以后记在心里,锁在嘴上。大伴,记得跟掌刑的番子手交待好了,打足两百下,才能毙命。”
“遵旨!”
垂拱殿里一片寂静,静到能听到不少人的心跳声,还有曾布牙齿打颤的声音。
许多朝臣心里也怕。
自熙宁、元祐以来,党争越来越酷烈,双方都杀红了眼,动不动全家斥贬偏远瘴疫之地。确实没有动刀杀你,却能在漫漫路途中,以及瘴疫蚊虫横飞的安置地里,让你全家完蛋。
每一次党争失败,贬斥出京都是九死一生。命大的熬下来了,命不好的,客死异乡。
现在的官家,性子刚烈远胜诸位先帝,如此大罪,怕是要兴起一场大狱。
曾布,应该是难以保全,恐怕要家破人亡。
赵似指着曾布,狠狠地骂道:“皇兄对你,吐哺握发,待以国士。你就是如此回报皇兄的?亏你还是名士大儒,朝堂柱石!猪狗不如!”
说到这里,赵似的声音更加冷峻,“名士大儒?前有赵挺之,后有你曾布,真是人才济济...你们的忠孝仁义,都学到哪里去了...”
赵似劈头盖脸地把曾布大骂一通后,大喝一声,“来人,把曾布拉到奉先殿去,让他对着皇兄的遗像,好好忏悔。但凡他有一点良知人性,应当愧疚不已!”
曾布抬起头,满脸死灰,他已经听懂了赵似话里的含义。
章惇在赵似突然提到赵挺之时,也明白话里的意思。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曾布,那双三角眼里不知不觉地闪烁着泪花。
他与曾布原本是知己好友,却不想渐行渐远,最后成了政敌。
回首往事,感慨万千。
章惇冲曾布微微点了点头,做出了承诺。
曾布露出苦笑,长叹一声,“罪臣知罪!定要向先帝好生忏悔!”
曾布被殿前侍卫拉走没一会,陈次升上前一步,大声道:“臣弹劾门下侍郎章惇。”
赵似无惊无喜,“念!”
“章惇独掌政柄,首尾七年,随其喜怒,恣作威福,助尊私史,则至于薄神宗,矜伐己功,则至于累宣仁。乐于用兵...杀张天悦之徒以箝众口,广邹浩之狱以绝言路,天下震骇,人多自危。”
陈次升念完,殿里一片寂静。
赵似淡然地问道:“陈次升,你念了这么大一篇,朕怎么听不到任何一点有关章卿违法乱纪的事实?满篇都是你个人的主观意见。朕即位以来,连下四道诏书给到谏台,要言之有物。哪怕你提出线索,朕叫人去查证核实也行。”
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变冷,“是不是朕的诏书是擦屁股手纸啊!四道诏书,你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陈次升额头上满是汗水,但是士子的风骨支撑着他,强自辨道:“臣是依祖宗之法,闻风上书...”
“现在朕是天子,必须按照朕定的规矩来!你口口声声祖宗之法,是不是要朕送你去见列祖列宗,在他们跟前行他们之法!”赵似毫不客气呵斥道。
声音之大,震动着整个垂拱殿。
在群臣眼里,上首的官家如同咆哮的熊罴猛虎,众人在他的声势中瑟瑟发抖。
陈次升差点晕过去。他咬了咬舌头,让自己清醒过来,正要鼓足勇气,再行争辩时,韩甲先在殿门禀告。
“陛下,曾布在奉先殿前碰阶自尽了。”
垂拱殿里一片寂静,陈伯次想要说的话,咕咚一声又咽回去了。
“曾布曾子宣...既然你知道忏悔了,朕也不再追究了。送他遗体回府。他的罪责,已经用死洗刷了,弹劾之事,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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