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双方,早年曾在一人家乡一人异乡相逢。
如今依旧如此,只不过双方对换,毕竟北俱芦洲算是她这位清凉宗开山宗主的半个家乡了。
山下俗子,认祖归宗,是头等大事。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对待此事,更加重视。
贺小凉转头对身后那位宗门供奉的嫡传弟子,说道:李舟,你先回山头。
李舟虽然有些失魂落魄,仍是立即收起杂乱心了,小师叔就让他说给你们听,在他那儿,有趣的山水故事茫茫多。
一个小道童使劲摇头道:我觉得肯定不如小师叔讲得好!
张山峰晃了晃手,笑容灿烂道:尽瞎说些大实话。回头下了雪,一起打雪仗,小师叔与你结盟。
那个小道童立即拒绝,休想!
听师兄们讲每次打雪仗,就数小师叔被雪球砸得最惨,因为个儿最高,跑得快,就算被砸了也不会生气。
张山峰伸手扯了扯道袍领口,一本正经道:敢不尊敬小师叔?就不怕被你师父打得屁股开花?
那个小道童皱着小脸,轻声道:师父去年走了。
张山峰愣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指了指那个小道童,轻声笑道:其实没走呢,你不还记着师父吗?
小道童低下头,红着眼睛,嗯了一声,师父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的。要我莫哭,说只要惦念着师父,师父就没走,不用经常惦念,偶尔想起就很好了。还说等到我什么时候想起师父,不那么伤心了,就是长大了,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下山去斩妖除魔。小师叔,怎么都过了这么久了,都一年多了,我还是伤心得很啊。
张山峰想了想,还是没能说些什么安慰言语。
小时候,日子好像是一天一天,掰着手指头过去的。
大一些,一个月一个月,便过了每一年。
如果成了山上的修道之人,境界高了后,十年百年,好像都会转瞬即逝,能记住多少个身边人?又有几人,能算身边人?
张山峰曾经问过师父很多问题,可是火龙真人很多时候,都只说问题没有答案,问题本身就是答案,许多看似答案,就是下一个问题。
张山峰没觉得师父是在敷衍自己,所以自己就能更加茫然。
师父道法高不高?
当然不高。
因为师父的道法不在山上,天上,在山脚的人间。
一个小道童好奇问道:小师叔,想啥呢?
张山峰刚要说话。
有个小家伙便轻声道:肯定是在偷偷想念山下的漂亮姑娘了呗。
另外一个小道童便来了一句,尽瞎说些大实话。
张山峰呵呵一笑,先前那个斩妖除魔的山水故事暂且不表,且听下回分解。小师叔先与你们说个更精彩的压箱底故事。
不曾想有个小道童立即与同伴们说道:别怕,小师叔肯定是想拿鬼怪故事吓唬咱们。
张山峰看着这拨一个比一个机灵伶俐的小王八蛋,身边当下这一圈小道童,比起下山前的那些个小师侄们,好像更难伺候啊。
张山峰只好拿出杀手锏,高声喊道:师父,咋个还不下雪嘛。
老真人正坐在远处崖畔打盹,开口笑道:上个茅厕,不还得先吃饱饭。
所有小道童都可怜兮兮看着这位小师叔,觉得小师叔脑瓜子好像不太灵光唉。
张山峰站起身,罢了,教你们打拳。
嘘声四起,全跑光了。
不下雪,没故事,大冬天的也没什么山上野果,各家师父也没让谁屁股开花,小师叔便没啥用处了嘛。
张山峰突然发现一个小家伙停下脚步,没走。
张山峰已经心满意足,笑着招手道:好好好,小师叔就教你一人拳法。
那小道童嘿嘿一笑,嘴上哼哼哈哈,打了一通王八拳,然后撂下一句小师叔学会没就跑路。
张山峰挠挠头。
这拨小师侄贼滑头,小师叔带不动啊。
黄昏时分,狮子峰山脚的市井小镇。
一位青衫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外乡人,走入一间生意不错的布店。
一位正在招呼客人的妇人转头瞥见了有客登门,笑道:哎呦,这位小俊哥儿,给你媳妇挑选绸缎来啦,做一件好看衣裳?
陈平安用家乡方言笑道:柳婶婶,我叫陈平安,家住泥瓶巷。
妇人愣了一下,我家槐娃儿经常念叨的那个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手里拎着些大包小包的礼物,都是小镇店铺置办买来的。
妇人赶紧撇下手头的生意,让几位家境优渥的小镇妇人自己挑选布料,给陈平安拎了条长凳,招呼道:坐,赶紧坐,李槐他爹上山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做不得准,不过只要山上没那些个狐狸精,最晚天黑前肯定滚回来,不过要我看,真有那成了精的狐魅,也瞧不上这木头疙瘩不是?也就我当年猪油蒙了心,才瞎眼看上他李二。
妇人坐在长凳那一头,与这个陈平安半点不生疏,泥瓶巷,我晓得,离着铁锁井挺近的,人不多的小巷子,巷尾巴上有个年轻寡妇,生得比我稍稍差些,离着泥瓶巷不远,杏花巷的那个马神婆,你应该知道的?这老婆娘,年纪越大,那张嘴巴越阴损,啧啧啧,要我看,都能把死人说活,泥瓶巷顾家小寡妇,可都吵不过这老婆姨。
陈平安将那些礼物轻轻放在柜台后,已经摘了竹箱放在脚边,斜放行山杖,侧着身子,安安静静,耐心笑着听这位妇人念叨着家乡事。
妇人突然一拍大腿,我家李柳这没心没肝的,你见过没?应该还没有对过眼,唉,陈平安,你是不知道,咱家这闺女,造了反,这不给那山上的神仙老爷,当了端茶的丫鬟,立马就忘了自家爹娘,时不时就往外跑,这不就又好久没回家了,反正真要给外边油嘴滑舌的拐骗了去,我也不心疼,就当白养了这么个闺女,只是可怜我家李槐,便要指望不上姐姐姐夫了。
陈平安与妇人笑着说道:李槐读书会有出息的,我知道李槐,读书不快,但是有后劲儿,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心好,随叔叔婶婶,都心善,这可不是书上读出来的。加上李姑娘如今成了山上神仙,衣食无忧,最少不用,相信将来一定可以找个说得着一家话的好人家。真不是我在这儿说客套话,柳婶婶就是有福气。咱们这些市井人家出来的,过日子,总归是往后些看,才分得出高低,今儿添个瓶瓶罐罐的,明儿攒出张八仙桌,慢慢往自家添物件,一件一样的,日子自然也就殷实了。
妇人眉开眼笑,这后生,瞅着俊,还这么会说话,而且不是那啥花里花俏的漂亮话,都是连她都觉得在理的实在话。
再说了,能够一路那么用心护着李槐,人能差到哪里去?虽说瞧着衣装模样,这个家乡后生,不像是富贵发迹了的那种人,但是只要人老实,不是李槐姐夫的时候,都能对李槐那么好,以后成了李槐姐夫,那还不得更加掏心窝子,可劲儿帮衬李槐?
不如撮合撮合陈平安跟自家闺女?妇人一想到这茬,便开始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起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不错不错,把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心细会体谅照顾人的年轻人,真不是她对不住书院那个叫林守一的孩子,实在是妇人总觉得两人隔着这么远,大隋京城多大多热闹一地儿,怎会少了漂亮女子,林守一若是哪天变了心意,难不成还要自己闺女变成老姑娘,也没个婚嫁?李柳这丫头,随自己这娘亲,长得好看是不假,可妇人却晓得,女子生得好看真不顶事儿,一不下心就找了个负心汉,原先脸蛋儿越好看,就越糟心,心气又高,只会把小日子过得稀拉,隔个七八年,估摸着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她越看越欢喜,还真不是她善变,那个早年经常给家里帮忙打杂的董水井,当然是老实本分的,可她一早便总觉得差了点意人不吃饱,你柳婶婶也不答应啊,她不答应,我都不敢下桌收拾碗筷。
陈平安轻轻笑道:真好。
李二这才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吃饱喝足,喂拳之后,再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