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军居然有十万之众?不可能。”
“这还怎么打?才跟着府台大人吃了没几个月饱饭,这就要以命相报了么,怎么这么命苦。”
“不许乱!我军兵器精良、还有营寨城池可以层层依托,朝廷各路大军也会很快来援的!再有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者,立行军法处置!”
“流贼这是虚张声势呢!哪来的十万!你们忘了朝廷出兵每次也是虚报五六倍,萨尔浒之战八万人敢号称四十七万,对面最多也就两万!统统列好队!弓弩火铳随时待发!”
随着贼军主力一番耀武扬威,滠水河口的这座明军营地里,新兵们都开始胆怯,有窃窃私语的,有不敢抽泣出声的,士气顿时为之一泄。
左子雄和张名振都知道情况危急,当下也是拼了命地弹压军纪,看到队伍不整的士兵就劈头盖脸用鞭子抽打。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慌,一定要用上雷霆手段。
说到底,还是流贼的人数太吓人,那么多一下子涌过来。五千明军中,相当一部分普通士兵都觉得不可能硬扛住。
还好官军好歹有一道营墙能阻挡,队伍暂时的骚动还不至于酿成退却或崩溃。
这一切看在沈树人眼里,也让他脸色铁青,穿越至今快整整两年了,他一直都是智珠在握的样子,从没遇到过这种“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你如何阴谋诡计都不好使”的无力感。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沈树人也只能见招拆招,看张名振往来逡巡鼓舞士气,趁着张名振路过他面前时,他一把拉住对方,又补充关照一句:
“张都司,你光说流贼虚张声势没用,你也得告诉将士们,我们还有援军。杨阁老,方巡抚,过不了几天就会派援军来的。我们有营地,还有孝感县城可守,兵力再少,徐徐后退坚持十日八日总成?我们可是有地利和军械之利的!
这滠水两岸山势又难行,咱还可以渡到河东岸往北退却回县城,至少不会被切断回县城固守的后路。记得,一定要向将士们强调我们有退路,有援军!”
张名振得了吩咐,也稍稍松了口气,这些牛不是他能吹的,如果吹大了将来兑现不了,时间一到士气只会更绝望更崩。只有道台大人愿意开这个口、担这个责任,他才好这样鼓舞士气。
“明白!大人这边就交给我!”张名振慨然应诺,很快稳定住军心,又组织骂阵手狠狠骂回去。
把贺锦和贺一龙的祖宗十八代和全部亲戚都问候了一遍,还说他们迟早必然会被天谴一网打尽断子绝孙,这次来送死正好成全他们。
……
“狗曰的给脸不要脸,天宫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非要闯,找死!”
对面的贺锦耐着性子骂阵劝降了一会儿,见自己和大哥贺一龙这番秘密集结部队、忽然浩浩荡荡出现,居然没有吓崩官军,反而还惹来官军越骂越凶全部奉还。
他一时也忍不住气,立刻吩咐主力试探性展开攻营,并且请求贺一龙部也从旁策应。
贺一龙也知道沈树人很肥,否则也不会辛辛苦苦翻越桐柏关从大别山的河南一侧行军来湖北这一侧助战了。当下也慨然允诺,不一会儿,滠水河口的这处平原上,两三万人就开始混战起来。
“死守营寨!贼军不过两万,杨阁老和方巡抚的援军用不了几天就会来了!到时候人人赏银十两!战死的兄弟抚恤五十两!杀一贼加十两!”
左子雄和张名振一左一右,分别负责营门两侧营墙的防守,声嘶力竭鼓舞着士气,让一千两百名火铳手分成三排齐射,还有一两千弓弩手策应,长枪兵则在各处随时准备堵漏。
营墙并不太高,也就是几尺高的夯土坡,夯土里埋着木桩构成的栅栏,并不需要重型攻城武器也能冲破。
贼军今日远来,也毫无准备,只是扛了些刚砍下来的树木,就直接冲了上来。
“开火!”官军千总、把总们一声声令下,三四百根火器、就在敌军距离寨墙还有百余步时便开火了。
数百发套在纸弹壳里的定装霰弹飞溅扑洒出去,形成一阵铅雨,立刻激起对面一阵阵惨叫。
对面一两里地之外的贺锦、贺一龙,很快便颇为惊讶。虽然他们看不清具体的伤亡人数,但带兵多年的宿将,光是听惨叫声的规模,就能听出一二。
“沈狗官的火器居然这么犀利?看来那些刘希尧手下逃回来的溃兵,所言不虚呐。之前跟杨嗣昌交战多年,怎么没见过官军火器能那么准?”
贺锦惊讶之余,连忙策马奔驰到贺一龙身边,紧急跟他讨论着这个问题。贺锦本人不是官兵出身,但贺一龙却是正牌的明军军官下海做贼,对火器的认识要更深刻一些。
可是,还没等二贺找出对策,战场正面上,随着一波波的火枪轮射,流贼在冲到寨墙边之前,就已经挨了至少三千次开火,前军死伤颇为惨重。
极少数悍勇之士好不容易冲到寨墙边,有用扛着的大木头狠命乱撞木栅栏的,可就算撞开一个缺口,挥舞着腰刀冲上土坡跟官军火枪兵搏命,
可想象中那种“官军火器兵不得不抽出腰刀格挡”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破口的位置处,官军火枪兵已经提前上好了刺刀,三五个人一起拿着连火枪带刺刀总长度接近七尺的长兵器,朝着突破口猛扎,一下子就能把冲口的贼兵扎成刺猬,血如泉涌。
随着鲜血的飞溅,一批批流贼被杀伤,流贼的队伍出现动摇、退却,官军的士气总算提振回来了。
不管大家是否相信对面只有两万多人,至少在如此严防死守之下,数倍之敌仓促也攻不进来!
“上刺刀!杀!”
“长枪队上前!补上缺口!”
杀红了眼之后,官军也顾不得害怕了,弱者挥刀向更弱者,越挥胆气越壮。
贺锦和贺一龙见有些鲁莽了,连忙鸣金收兵,今日暂且放过沈树人。
“左子雄,带骑兵队冲出去!掩杀一阵!别追太远!”营内的沈树人也始终关切着营外的情况,见有机可乘立刻让左子雄抓住时机鼓舞士气。
沈树人的骑兵太少,追击掩杀不一定能杀伤多少人,但对士气的鼓舞效果却是非常强的。
左子雄也不含糊,很快就提刀上马,带着五百骑咬着退却之敌的尾部猛踹狂砍,一时杀声震天。
数以百计跑得慢的流贼伤兵,轻易被左子雄赶上,左右挥砍疯狂收割,不一会儿就血流漂杵。
但他也很有分寸,只是砍杀了一些逃的慢的伤兵,对于二贺的主力军阵丝毫不敢去冲,很快见好就收。
一战之下,连带着打扫战场时补割首级,倒也轻松歼灭了流贼一千余人。
“必胜!必胜!必胜!”
“兵备大人神机妙算!革左五营必然覆灭!”
“左都司神勇无敌!兄弟们一起杀敌报国!”
随着左子雄的回营,全军的士气彻底鼓舞了起来,再也没人仅仅因为敌人数量至少是我军五倍以上,而不敢抵抗。
……
晚上回营后,贺锦和贺一龙就开始喝闷酒复盘,贺锦率先悲愤叹息着检讨,就像是赌输了的赌徒。
“今日之败,还是轻敌了,本来就没做好攻营准备!唉,只是想赌一把官军士气低落,看咱人多势众就溃逃。没想到沈树人这文人治军还挺严!”
一旁的贺一龙脸色不太好看:“胜败乃兵家常事,能赌一把靠威慑破敌的机会,本也不算错,折损千余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今日打头阵的本就不是精锐老营弟兄,这些壮丁想要多少抓多少,稍稍训练几个月就能打了。但关键是这一战小败,官军的士气又被鼓舞起来了,我们再想靠人多势众吓降官军,已不太可能。”
人多势众看起来厉害的一方,不出手时对方还当你是武林高手,一出手被发现就是个马某国,银样镴枪头,那就没人怕了。
一拳没打开,惹得百拳来。
贺锦冲动办错事了,就得忍受埋怨,他诚恳认错,然后请教:“大哥,下午你还没说呢,这官军的火器怎会如此犀利?你原先也当过官军,你见过这么厉害的火铳么?
还是说,换上了南方才有的红夷火铳,就这么犀利了?原先听说刘希尧的遭遇,我总还有点不信,现在算是彻底不敢轻敌了。”
贺一龙显然回来之后就专心复盘过这个问题,战场上火铳发射那么频繁密集,总有中了弹之后还能勉强轻伤逃回去的士兵。贺一龙刚才已经让军中医匠给看过了。
尤其是有几个跑回来后、还是失血过多而死的士兵,贺一龙也没心理障碍,直接让医生切开死者的伤口,粗暴挖出铅弹,看看杀伤效果。
所以,此刻他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让医工看过了,沈树人这火铳,打得特别准,估计是因为都用了同等大小的铅弹、一枪能发射好多枚。这才能平均打两三发就毙伤我军一名战兵。
我在甘肃官军服役时,也用过火铳,我们当年很少用这种碎散的弹丸,就算用,也是随便抓一把铁砂、断钉、铅珠,凑合着用。官军不会专门做这种精细磨圆的小铅弹的——
建奴鞑子的精锐,如今都有铁札棉甲,这么小的弹丸,根本伤不到重甲兵。便是今日带队冲锋的军官,我回来之后也看过,那些穿了铁札棉甲的部总、哨总,很多甲里都嵌了不止一颗铅弹,但是人都没事,最多如同被小锤砸一下那般,淤青一块。
这沈树人歹毒呐,自古官军造兵器,都是以对付建奴最有效为准,他用这种碎弹,是专门对付我们的!这厮还真是知己知彼,知道咱比建奴穷得多,缺少铁札棉甲!”
贺锦闻言,也是口中发苦:“那为今之计,如何打?”
贺一龙想了想:“先打造攻城器械,慢慢把我军营地往前铺,尽量多从几个方向包围沈树人!
还有,咱在安陆县城那几门大炮,也要加快运过来了。虽然不多,要在营墙上轰开几个口子、方便士卒到时候从几个方向一拥而入,却是绰绰有余!
我们还有那么多后军没赶到,哪怕再准备几日,也只会是我们的优势越来越大!我可是听说,官军的援军不太可能来得了了,关外好像又出事了,听说上个月,黄台吉就围了锦州祖大寿,这又要从杨嗣昌那儿调援军去洪承畴处呢!
沈树人这点小波折,翻不起浪来的,最终赢的还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