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坤弹了一下手中细白银针。
嗡……
银针针尾舞成浑圆弧形。
躺在病榻之上如同排骨精一般的中年汉子,闷哼一声,一直紧紧锁死的眉头就舒展开来。
随着一针震颤,他胸口插着的七根针也跟着同时震颤。
一股灼热气流,在胸腹之中游走,这病已是好了大半。
“七星护命,驱邪气,引正气……回去之后,多吃点好的,就不担心复发。”
张坤叹了口气。
话是这样说,但是,这中年汉子一看就是积劳成疾的类型。
每日里拼死拼活,也不见得能吃饱肚子。
要不然,也不能饿成皮包骨的模样。
这虽然看起来是寒症,实际上,还是饿病。
营养不良是病根。
张坤又开了张药方,在里面加了一味补药,就吩咐小林抓药,这才转头看向李小宛那里。
王静雅性格爽直,最是受不得冤枉气,她被气着也就罢了。
能够把好脾气的李小宛丫头也气得小脸拉长,黑口黑面的,这报纸应该也算是有些水平了。
走过去,随意拿起一张报纸。
这是《万国公报》。
名义上是青国的报社,实质上是洋人控股。上面的新闻,也多数是各国见闻,改革大事。
还有一些版面,说的是经融和国际关系。
头版头条,赫然印着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角度十分奇妙。
站在图像正中心的就是张坤本人……
一张脸白晰如玉,双眉斜飞有若刀锋,眼眸深处血光隐隐,一片森冷。
他拎刀在手,刀尖滴血,青袍飘飘,杀意凛然。
而在他的脚下,碎骨和血水迸溅。
安德烈那惊恐的神情刚刚定格,脑袋就已经被踩得爆炸开来。
照片定格的瞬间,就是安德烈的脑袋被踩得爆炸开来的那变形崩开的时候。单是看着静止图片,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背景则是围着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把长街都挤爆了的青国民众。
那些人扎着鼠尾辫,身上衣服寒酸至极。
有短打,有长袍……面容古怪而又狰狞,张嘴嘶喊,如同一群恶鬼,想要吞食血肉。
“好家伙,这报纸有水平,尤其是这拍照的记者,选择的照片光影结合,气氛渲染得宜。只用一张照片,就把群魔乱舞的景像,生动的表现了出来。”
张坤呵呵笑着,眼神微微发冷。
单纯看这张照片,不看前因后果。只要是个人,就不会觉得照片上的自己是好人。
百分百以为,图像正中间的青袍年轻人,就是杀人狂魔。
事实上。
报纸的文案,也正是这么写的。
“魔王降世,地狱游记,神庙武士安德烈命丧远东。”
下面的文字,就是记叙安德烈是如何的热忱,如何的专心服侍神灵,帮助迷途的羔羊……并且,他还不计毁誉的,把大鹰骑士搏击法强身健体的法门,传授远东愚昧众生,让其远离病痛,安平喜乐。
正是这样高尚正义,拥有无私品德的一个神的孩子,大鹰公民,被远东魔鬼用利刃砍断了手足,还残虐踩爆了脑袋……
围观的青国人不但没有一丝怜悯,反而大声欢呼叫好。
实在是群魔乱舞,地狱之国,需要净化才对。
这张报纸似乎是照顾着国人的外文水平,有鹰文和华文双语,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得懂。
“毕竟是外国人的报纸,想要他们站在公平公正的情况下报导事实的真相,也太为难他们了,没事。”
张坤长长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头邪火。
颠倒黑白,这是洋人的基本操作了。
他心里早有准备。
这张报纸从文案到配图,不但抹黑了自己,还抹黑了整个青国。
让人一看,就会认为,如今的神州大地,就是这么凶残,这么野蛮,这般落后。
民众有如恶鬼,国家就是地狱。
这就是外国人眼里的青国。
他随意又捡起几张报纸,看到《中外纪闻知新报》和几章认不出名字的报纸,大概估计应该是《泰晤士报》、《纽约时报》海外版,也一样沿用了这张照片。
内容的是大同小异,同样把安德烈塑造成为一个可怜的无辜的有爱心的绅士,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恶魔。
剩下的其他外国报纸也不用看了。
当时似乎十一个国家的记者都差不多到齐。
肯定也没好话。
这下,我在全世界算是出了名。
不过,是恶名。
恶名不能得到众人感念,张坤当然没有收到一丝半点的龙气,看完之后,除了憋了一口闷气之外,什么获得感都没有。
早知道这样子,眼不见为净,不看还好一些。
我这是吃了没事干,找罪受呢。
“还有这张,这张更气人。”
王静雅余怒未息的,又把手中的另一张绿皮报纸递了过来。
张坤一看,这是《京城日报》,听说是维新派创办的,在半年时间之内,才开始兴旺了起来。主要是为了宣传新法的政策,以及对国家对民众的利好。
比如,前段时间,就在宣扬办新学,兴科技,强国富民……
从开民智入手,学习世界先进的科学技术,提升国力。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让青国富强起来。
对于青国自己人来说,这张报纸其实很有用处……
能从中学到东西,知道现在的国际局势,还有大青国接下来的一些举措。
尤其是,对于那些知识分子来说,是很有用的,是他们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渠道。
而往往,这些知识分子,又带携着大批普通百姓……大多数不识字的人,就会从他们的嘴里,得知事件的真相,以及世界的变迁。
不得不说,这张报纸办得不错。
慢慢的,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声望。
就如津门的《国闻报》、海上的《时务报》、南湘的《湘报》一样,在神州大地有着极为广泛的影响。
但正因为《京城日报》很有公信力,是维新派一手创办,还有皇帝在后面背书,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多数都是相信的。
这就更加出问题了。
张坤看到这张报纸的头版头条写着,“一衣带水,睦邻友好,国际关系不容破坏!”
标题倒是没有问题,只能说是一些脑子有坑的“进步“人士,一种很美好的妄想。
有问题的是……
这张报纸,也沿用了张坤一脚踩爆安德烈的脑袋的照片。
明显是同一张,不用问,肯定是在外国领事那里直接拿过来就用了。
首先,描述了京城源顺镖局镖头狂刀张坤与鹰国武士一战的始末。
没说其中的恩恩怨怨,前因后果,只说这是一场两国武人的比武切磋。
到最后终于酿成人命,以安德烈被生生打死划下句号。
报中以严厉的语气,批判了“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的社会现实,号召民众要平和,要宽容,要以亲善的态度面对远洋而来的贵客。
看得出来,写文章的很有一些文采,文字有些煽动性,让人看得心生触动。
觉得,的确是有道理啊……打打杀杀的,最是要不得。只能破坏,不懂建设,反而会让国家变得更糟。
更觉得,那些武人啥都不懂,就知道提刀杀人,凶神恶煞的。
不但会破坏与万国的友好关系,更会危害到商人百姓的生命安全,当唾弃之……
排斥就对了。
这也没什么。
朝廷一直明诏颁发禁武令,对武人本来就不待见,这里关系到文武对立,又害怕武人造反,禁武思潮形成共识也有他的道理。
关键的是,这文章后面,还附录一个小故事。
说的是,在战国时期,楚国一位士大夫名叫庄闻,喜欢养犬。对家中毛发光滑,肌肉雄壮的黑犬深爱之,时常牵出来夸耀。
闲暇时分,还会培养黑犬的战斗技能,偶尔牵着到山里打猎……
有一天,士大夫庄闻草堂春睡,起来太迟。
也忘了喂食黑犬。
他在燕国的生死至交弥山前来拜访。
庄闻和弥山两人以琴相交,志趣相投,算是通家之好。倒也没什么客气,直接进门。
弥山带着妻子、女儿刚刚进了院子,就有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犬疯狂扑来。
嘶吼之中,咬死了弥山妻子女儿,弥山也被咬断了一条腿。
等到庄闻听到动静冲了出来,就发现了这出悲剧……
他只能忍痛拿着弩箭,把黑犬射死。
文后呼吁,养犬之人,再怎么放纵,也务必多加管束,否则酿成悲剧,悔之晚矣。
……
“好,好一个文笔如刀!”
张坤眼中血丝一下就涌了上来。
按捺不住自家爆脾气了。
“那洋人到处挑战打死人,还宣扬大青武人不堪一击,孱弱不堪,我等才出手迎战,结果……”
李小宛气息还未平伏下来,面上就有些疑惑:“王总镖头一直帮助维新派,为变法之事四处奔走,连家里也顾不上了。他们明知道表哥是源顺镖局镖师,为何还如此编排?”
“此事我也不太清楚,似乎听父亲说过一嘴。变法之事,维新派其实也有两种思潮……如北海公等人主张借助鹰国领事,洋人祭司之力。甚至,借助樱花国武力,迫使守旧顽固势力退让,把立仙之事先行推下去。”
王静雅想了想,皱紧眉头把王五当天与她说的事情,一一回忆出来。
“是立宪,就是让皇帝至高无上,把他的话写进宪法,推行全国。”
李小宛纠正道。
“现在不是这样子吗?”
王静雅有些迷茫。
她认字是认字,但是平日里多数把心思放到练武上去了,对文学以及正治改革方面的事情,不太了解。
“不同的,以往广序帝虽然是皇上,民间也觉得他至高无上。但实际上你想想,西宫那位太后的地位,在所有人的心里,是不是很重要?”李小宛问道。
“何止重要,太后老佛爷说话,皇帝肯定是要听的。”
王静雅一脸的理所当然。
这种想法,已经刻进了青国百姓的骨子里,似乎天经地义,从来没人想过原因所在。
“那为什么重要?为什么皇帝说话,没有太后好使?广序帝反而要听老佛爷的呢?他是皇帝啊……”
“这……”
王小丫同学被问住了,她扭过头,无助的看向张坤。
被李小宛丫头比下去了,好没面子啊。
张坤看得无语,只得帮忙解释道:“因为西宫那位,虽然名义上交了权,但实际上,军权和人事、财权都在她的亲信手里捏着呢。
你想想,若是厉害的镖头全都跟着我,银子也在我的亲信镖头手里,我还可以随意安排谁担任镖头,谁做镖师。那么,王总镖头回来之后,谁还听他的话?”
“呃……那你不许抢。”
王静雅想了想那个场面,突然面色大惊,紧张说道。
现在大刀王五就在外面漂着,这源顺镖局的人力、财权还真的是张坤控制着,祁福林和林大掌柜等人说话都不好使了。
至于其他镖头镖师,经过几战之后,多数已经折服。
镖局说来说去的,只是一笔生计,是一桩生意。谁能带他们风光,谁能让他们活得更好,那自然就听谁的。
更何况,张坤武力极其强横,已经是证明过了的。
他们就算心里面有着什么不满,一想到这如神如鬼的武功,就什么想法也没了。
“我抢你们家镖局做甚?”
张坤都忍不住翻白眼了,“但是,广序帝想抢啊,他不但要抢,还要把所有权力从太后亲信手中夺回,安排自己的亲信放在关键位置之上。这就是裁撤官员,清理冗政措施,被顽固派硬挡了回去的原因了。关系到切身利益,谁愿意让步?”
“原来如此,皇帝说话不好使,所以,北海公等人,就想借外国人之力,把他推上去,让他行使独一无二的权力……不好,外国人这么帮忙,他们肯定在其中有着什么好处?”
所以说,王静雅还是很聪明的,很会举一反三。
一旦明白其中的道道,直接就想通了外国人从中插上一手,应该是有着一些图谋。
广序帝一言九鼎了,他的话写进宪法了。
那接下来,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写明让洋人自治领地,大军入驻,合法开厂,自行收税……
如此一来,大青国,名义上还是大青国,实际上,就会成为外国人的海外大工厂,创造财富的一架机器。
所有的国人,都会成为他们的奴隶和工人。
而且,还不担心百姓不配合。
你们皇帝下的圣旨,天经地义,谁敢违抗?
“这个道理,连小丫姐也能想通,康北海等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李小宛又在一旁叹息,小小年纪,颇有一种老气横秋之感。
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
“还是不说那康北海了,小丫姐你刚刚说了,有两种思潮,王伯父还说了啥?”
把话题扯回来,这次,就连张坤也有些好奇了。
按理说,大刀王五加入过黑旗军,与洋人打过几仗狠的,刀下不知砍了多少金毛脑袋。他为了变法之事四处奔走,肯定不会是为了洋人谋福利。
“是谭叔叔,他们有一批人认为,不用借助洋人的势力逼迫顽固派太急。既然西宫内廷那里并没有阻碍办学和经济方面的改革,那就先开办学校矿产和铁路,废除科举,选拔人才。先做到富国强民,再练新军,整肃八席……至于立宪一事,为了不激化矛盾,暂且先不提。”
王静雅这次说得有些详细,张坤也听明白了。
这其实是变法派之中激进和缓行的区别。
一方要毕其功于一役,把西宫拉下马,把顽固派守旧官员一网打尽。
一边却是先富国,先强兵,再来行动。
殊途而同归。
激进有激进的好处,缓图有缓图的妙处,说来说去,不变不行。
被洋人骑在脖子上拉矢了,国家弱小得让人嫌弃。
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知道要求变。
到底是从上而下的变革,还是由下而上的变革?既得利益者,又能不能放弃手中的权力?这是一个问题。
“变法还是要变的,否则,这天下就完了。”
张坤淡然说道,心中隐隐有了头绪。
朝廷大事现在离他还有点远,首先,还是得解决报纸的事情。
他本来还想着,只要打杀洋人嚣狂武士安德烈的消息传将出去,自己不说龙气如潮,总能得到一部分人的感念。
说不定,就有一小撮有志之士,感觉到扬眉吐气,奉献给自己龙气点呢。
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另一个世界之中,霍元甲等人打击西洋东洋武道,强盛国威。不知让多少人提起斗志,把东亚病夫的帽子,从头上生生摘除。
这种事迹,对国际大局虽然并没有太大影响,对于民心的凝聚,却有着巨大的作用。
而《京城日报》这等做法,不但是掘了自己获取龙气点的根基,更是抹黑了神州武人。
让所有官员和士人想起武人来,就是一条“黑狗”。
同时,还会误导那些无知而又愚昧的百姓,觉得洋人就是来拯救大青国的,是为了百姓谋福利的。
他们个个真善美,要举着鲜花,跪在地上,热烈欢迎。
谁敢打他们,敢杀他们的,就是一条恶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坤眼中闪着寒光。
日后那么多汉奸的出现,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文人杀人不用刀,只在潜移默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