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侯显然不是在第一时间认出的姜逸尘。
毕竟而今江湖上要论轻功绝伦身法高超者,随便一数都超出十指之数,当是时他不可能去分辨得那般仔细。
直至紫魔手在数回被对方用剑鞘或拨开或挡去间,似有扎入棉絮厚雪之感,非但在杀伤力上大打折扣,出招频次都渐有滞缓,他才对其身份有了个猜测方向。
然而,未及他深入细想,对方便卖了个不深不浅的破绽。
即便不难看出其中有诈,但他更为自信自己的紫魔手无往不利,不愿错失弑敌良机。
他没看清姜逸尘是如何拔剑的。
他只知道那剑出鞘瞬息,有阴风狂啸,扼住他的咽喉!
杀意凶戾,让他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所向披靡的罡风劲气,蛮横地摧毁了他最后的自我救赎!
断去一臂的痛楚,竟全然抵不过那杀伐真气侵袭入体后,脏腑传来的撕扯感,以及心神大骇下的由衷恐惧!
也正是这一剑之后,紫衣侯不能更明白此为何人!
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
那是个近些年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的麻烦鬼。
那是个被揭穿身份拥有诸多秘密令人垂涎不已的宝藏鬼。
那也是个该死得不能再死的死鬼。
就这么个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始终隐藏在黑暗中的胆小鬼,没瞎亦没死,如今再来坏事,更将蜀黔一带搅得鸡犬不宁,刚刚甚至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他紫衣侯凭什么咽下这口恶气?
他不以揣度人心见长,放出那话,只为一赌。
如果姜逸尘真安心离去,他不介意拿百来户人家的性命先泄个愤。
而若姜逸尘敢回头,他也该为紫夜轩那些亡魂同之做些了断,不是他死,便是彼亡!
……
……
鸡飞狗跳、人恐高语的暗夜里,一道黑影停住了脚步,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长,是三分无奈,三分可惜,三分恼怒,还余一分豁达。
姜逸尘何尝不想一剑了结了紫衣侯。
怎奈何紫衣侯终不是易与之辈,能在对方占尽先机的情况下诱其犯错已属难得。
可惜只有一剑的机会。
可惜那破敌的一线天光唯在那右臂之处。
如若是左臂,伤口便当离心房更近些。
那暴戾的阴风真气,足可在须臾间让紫衣侯感受到来自幽冥地狱的噬心剜骨之痛,彻底击溃其心房。
于时,姜逸尘自可先取紫衣侯项上人头,再逐一收拾余下四人。
可惜,没有如果。
纵然只余一臂,纵然受创瞬间精神恍惚,可紫衣侯终归是紫衣侯。
彼时姜逸尘若敢多滞留片刻,难保紫衣侯不会抱着鱼死网破之心来牵制住他,让那圆月镰刀来完成致命一击。
可惜可惜……
可惜没能杀人灭口,身份却早早暴露。
不过,面对的毕竟是紫衣侯,继续藏拙无疑是拿命开玩笑。
所以,他的恼怒显得有些没来由。
或许在最开始时,他还是有些在意那所谓的声名吧。
他也曾想当个行侠仗义名动江湖的大侠。
只是当他发现这江湖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个江湖后,他便清楚自己与那“侠”字是渐行渐远了。
百花大会落幕不久,他在江湖间也该是有段时日毁誉参半。
可他终究是个“已死之人”,很快便被江湖忘却。
再归来,该做之事他一定会尽力去做到,便是背上一世骂名又如何?
至于官府通缉令,倒不太出他所料。
虽总说江湖事江湖了,但如今朝廷有意做大,若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怎会对他不管不顾?
朝廷前头不管,想必是希望能以江湖手段解决这桩“小事”。
可紫衣侯口不择言,竟要将此事闹大,甚至扬言要捅给朝廷。
其中意味实在耐人寻味。
在姜逸尘看来,这似乎能够说明一个问题。
一个自百花大会以来便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紫夜轩的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又或者说,紫衣侯到底是为谁卖命?
如果紫衣侯从始至终都是朝廷的人,那么一些蹊跷之事重新梳理起来确实要顺理成章些。
朝廷若在这个当口便介入,于他着实要添不少麻烦。
他是为此而恼?
似乎不是。
上了通缉令,他不恼,躲着走便是,总归是习惯了。
声名烂了臭掉,他也不恼,他本来就没啥声名,现在也学会了不去在乎。
可这两百余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性命,他不论如何也无法视若无睹,一走了之。
他恼了,恼紫衣侯这江湖人的不择手段。
他也豁达了,反正紫衣侯这一嗓门足够把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引过来。
而紫衣侯本也在他的必杀名单之列,只是顺位要排在后头,毕竟这条线还有不少信息可以挖掘。
既然对方送上门来,又死咬不放,那也只能提前送对方上路了。
杀完该杀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不是?
……
……
许是受莫名的喧闹所扰,一抹月光竟悄然探出重云,打照入小镇的黑夜里。
月光下,一道黑影孑然立于一面高墙之上,堂而皇之,无可畏之。
那道黑影不再是个体态宽胖略显笨拙的摊贩。
而是个身姿稍要挺立些、长发稍飘逸些、面容瘦削许多的年轻剑客。
任何人看去都会觉着那人身上透着不尽的肃杀之意,让人望之生畏,只想退避三舍。
奇怪的是,那些不知是否该逃散或是正在奔走的小镇居民,偶有将目光扫过来的,心下却添了份踏实安定。
那人,是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人。
可那人,似乎不想让这麻烦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该恨他?
还是该相信支持他?
就在这般气氛下,小镇的夜回复了几分静谧。
随着那剑客举起手中剑,躲藏了大半夜的圆月拨散开云层,点亮了小镇的夜。
借此月色,姜逸尘运息聚目开启眼窍,将远端对手的情况尽收眼底。
许是受断臂影响,那总是衣着富贵龙纹紫袍加身的紫衣侯,全然不见往常的凌人气度,反在颓丧之余,另添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凶煞之气。
另一个教姜逸尘更为留意的自然是那圆月镰者。
那人同他先前一般裹在黑袍之中,身形并不高大,容貌无法辨认。
也正因其身材不高大,衬得那柄亮银长镰尤为突兀。
那长镰镰柄长逾五尺,镰刃有常人腰板之宽,曲面长度甚至超过了黑袍人的身高,无怪乎舞来如圆月。
姜逸尘可以肯定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江湖上听闻过有这号能人。
余下三人则是紫夜轩老成员了,相较之下却难登大堂,没人能挡下他三招。
如此,他也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承蒙紫衣侯看得起,在你我一方交代性命前,在下绝不率先开溜。不过,在下很是好奇自己这行踪是如何暴露的,还请不吝赐教。”
“嗬!这算是求个明白死么?”紫衣侯到底是功底深厚,伤势已调缓平稳了不少,谈吐中气十足,“你总挑夜里动手,山林间的草蛇灰线是难寻,可郡里镇上一砖一瓦上的动静却不难捕捉,只需分区域分人据守,每半刻钟校核异动情况,守株待兔是笨了些,可确实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紫衣侯扬了扬那方脸的平直下巴,似在说就是你那自以为是归还单被的多此一举,将你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江湖人常言紫衣侯有勇无谋,可自百花大会后都对此大有改观,称之莽中有细。
姜逸尘深以为然,至少这一刻的紫衣侯不是为倨傲而倨傲,而是在险死还生后的焦躁不宁,及抑郁难平中的愤懑亢奋情绪间做调节。
一切只为以更好的状态来杀他。
况且,紫衣侯在恼羞成怒间扯出官府这张大旗后,没再抖出同其他帮派携手布网擒敌的事实。
姜逸尘再如何了然自己果然是栽在郑仑、陈歧的手段之下,也没法凭此另做文章。
“多谢告知。”
姜逸尘礼貌性地作了个揖,身子便在月下化作了道虚影。
下一瞬,小镇上一些尚存孩童心性的人们,或是对上天有所敬畏心存神佛的人们,都在不知不觉间或是满怀希冀地暗暗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