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清樊女士的表情有多复杂。
但那些变幻莫测仅仅发生在转瞬之间。
她很快就恢复到了平时从容优雅的姿态,端坐着微笑道:“姓赖的先生我倒是认识几位,但叫赖弘雅的先生我却不知道了。”她扬起明媚的笑脸,“不知宫太太问这个是做什么?”
文乔看了宫徵羽一眼,想了想,坦白道:“因为他是毓彤这个项目的参与者之一,又或者说是因为他的存在才成就了这个项目。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了一本图样,上面全都是数十年来他对旗袍的设计与心得,那是我们整个系列的核心依靠,而毓彤这个项目的名字,也是他心爱的女人的名字。”
话说到这里,等同于把他们今日甚至是之前要求拜访的目的坦白了。
樊女士沉默下来,也不再笑了,她安静地看着来人许久,才缓慢道:“所以呢,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觉得我是那位赖弘雅先生深爱的女人?”
文乔诚恳地点点头:“我知道您或许会否认,甚至会赶我们出去,但我还是得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我相信樊女士也不是那种喜欢兜圈子的人,所以我直话直说。”她语气郑重道,“赖老先生住院了,他快不行了,大约等不到毓彤面世之后找到您。我们拿了您的照片给他辨认,他一眼就认出了您。我们也不是来逼您去见他,因为赖老先生根本不敢见您。”
文乔最后的话让樊女士嘴角嘲弄地勾了起来,她紧紧握着手边的扶手:“不敢见我?”
她没有再否认,这已经一种进步,文乔继续道:“是的,他不敢见您,他说他宁愿活在还有可能会被你原谅的美好幻想中,也不愿意接受残忍的现实。”
樊女士望着文乔:“这么说,他是觉得数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还会恨他,还会不原谅他?”不等文乔回答,樊女士便讥诮道,“那他可太高看自己了,有爱才有恨,没有了任何感情,自然也提不起任何恨意,他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生命垂危的落魄路人罢了。”
在放狠话这方面,文乔还真是不如樊女士。至少宫徵羽觉得,如果赖老先生在现场,听见樊女士这些话,搞不好会直接难受得离世。相较于此,他的情况反而好很多。
宫徵羽不自觉瞥了文乔一眼,立刻被敏锐的文乔抓住,他神色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温和儒雅地点了点头,才把目光收回来。
文乔拧眉看了他一眼,转回视线继续对樊女士说:“既然没有感情了,那不知樊女士愿不愿意去医院看他一眼呢?我觉得赖老先生即便嘴上在抗拒在害怕,心里其实还是想见您一面的。我倒不是想要让您如他的愿,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大概还是欠您一句对不起。”
樊女士惊讶地望着她,片刻后道:“不得不说,哪怕你这话不是真心的,我也很佩服你谈论此事的角度,它让我不那么抗拒你的请求了。”
文乔笑着说:“大约是因为我们都是女人,而且都有着相差不多的经历。”
樊女士捕捉到她话里的深意,似不经意地瞟了宫徵羽一眼,果然见到后者面色僵硬。
“相差不多的经历?”樊女士缓缓站起来,“我倒是对这个挺感兴趣。”
文乔从善如流道:“如果樊女士愿意听,我当然愿意跟你讲述这个经历,但在此之后,我也希望您依然可以对我的其他话题感兴趣。”
这里的其他话题指的是什么话题,大家心知肚明。
樊女士沉吟片刻,用手比了比隔间的方向,文乔略微颔首,便和她一起走进了隔间。
宫徵羽想跟上去,被管家挡在了门外。
“宫先生在这里等候即可。”管家礼貌笑道。
宫徵羽尴尬到了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的地步,匆忙点点头后退了几步。
正堂的隔间不大,但家具摆设都让人觉得很舒适。樊女士让文乔坐在垫了软垫子的椅子上,自己也坐到了旁边。她亲手为文乔倒了茶,一边倒着一边开了口。
“看起来你和宫先生的关系并不如你们第一次见我时说得那样。”
她一下子戳中事实,文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的,我们离婚了。”她也不需要樊女士继续询问,很快说道,“离婚有半年了,最初我也哭过,抱怨过,不解过,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看了看周围,感慨道,“还是在您这里,在我们留宿的那一晚,我才知道了他要离婚的原因。”
文乔侃侃而谈,语调温柔地将自己和宫徵羽之间的纠葛全都讲述了一遍,她说得很慢,樊女士听得也很耐心,她很少插话,眼神里带着思索,当文乔为一切画上一个句点时,她仿佛也跟着她经历了一遍那样的人生。
“你似乎不需要我安慰。”樊女士观察着文乔平静的神色,“那我就不说那些虚伪的话了。”
文乔点点头:“是的,我不需要安慰,因为我已经放下了,左右不过是一个不再那么爱我的男人罢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樊女士淡淡道:“放没放下这个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这个话题我们不讨论,我很感谢你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你的隐私和伤痛,也很羡慕你的男人能这么快就悔悟。”
这似乎话里有话,相较于宫徵羽,赖老先生的错误持续了太长太长的时间,到了今天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
文乔沉默了一会道:“我不是想逼您去见他,或许您不信,但我是真的觉得他欠您一个道歉。这个道歉不管对您还是对他都很重要,没有这个道歉,你们大概都会心存遗憾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樊女士没有否认,她好长时间没说话,文乔一直平静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樊女士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对文乔说:“其实上次见面我骗了你。”
“我知道,您的父母并不是工人。”文乔这样说。
樊女士摇摇头说:“不单单是这个。我还骗了你,说我有孩子有丈夫。”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文乔,“我撒谎了,其实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这一生从和赖弘雅分开到现在,我从未再有过其他男人。”
文乔错愕地望着她:“什么?这几十年,您一直是一个人过来的?这里的一切……”
“是的,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这里面的艰辛痛苦,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这里的一切也全都是靠我自己建立起来的,我喜欢生活在这里,也到了安度晚年的时候。”樊女士慢慢道,“我经历了太多浮沉变迁,在这样久的岁月里,每次遇到坎坷,我都会在心里咒骂赖弘雅,恨他,怨他,直到现在。”
文乔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现在算是真的认可了,相比她的遭遇,樊女士和赖老先生之间的纠葛要沉重和痛苦太多了。
“我觉得你说得对,到了这个年岁,我不该再自己骗自己了,我需要一个道歉,他大约也需要说出那个道歉,只有这样,黄泉之下我们才能安息。”樊女士站起来道,“否则话,大约是死也不休。”
文乔和樊女士在隔间里聊了多久,宫徵羽就在外面等了多久。
文乔出来的时候,宫徵羽正坐在椅子上不知想些什么,他侧脸平和,表情专注,眼神清醒,不见分毫疲惫。
文乔缓缓走到他身边,他因为思虑太过专注,甚至都没发现她的动向。
文乔看了他许久,用眼神描绘着他线条优美的下巴,最后冷不丁开口唤他:“宫徵羽。”
宫徵羽被她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靠到了椅背上,白着脸抬头望向她,正对上她毫无情绪的双眼。
她葡萄般的大眼睛不带分毫感情地凝视他,再次勾起了他心中郁结沉积的忧愁。他微微颦眉,苍白的脸色加上贵气不凡的五官,这样的他面带忧郁时万分动人。
樊女士适时地走到文乔身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道:“你确实比我幸运很多,至少宫先生不管是长相还是悔悟的速度都比那位强太多了。”樊女士感慨道,“宫先生可真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能让你那么喜欢,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文乔尴尬了一下,严肃的表情被中和了不少,宫徵羽慢慢站起来,问她:“要走吗?”
文乔淡淡道:“你觉得这么晚能走吗?”
宫徵羽被她堵得没话说,文乔睨了一眼樊女士看好戏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在这里住一晚,等天亮再回去,也不差这一晚上。”
宫徵羽侧开脸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文乔出来后他们俩之间的气氛就很尴尬,比刚开始认识时还紧张交错的感觉。
樊女士再次为他们安排了房间,但已知他们早已离婚的她这次安排的是两个房间。
不过大约是出于看戏心里,她安排的两个房间是紧挨着的。
站在相邻的门口,文乔没去看自己的前夫,直接推门进了隔壁,然后很快关了门。
宫徵羽倒是在门口停留了很久,才微微吐息着拉开门进去。
当两扇门都关上之后,房间里灯很默契地同时打开,樊女士隔着一道走廊看见这一幕,嘴角缓缓浮现出几丝笑意。
“夫人真的要和他们去见他吗?”管家站在樊女士身边,低低地问了一句。
樊女士站在那,稳如泰山道:“去见见也没什么,人总要有始有终不是吗?”
管家沉默了一会说:“我以为当年就算是一个终了。”
樊女士侧目看了看管家,过了一会才说:“但在心里不是。”说完,樊女士转身离开了这里。
管家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作。
夜幕渐深,文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只要一想起樊女士今日说的话,想起和宫徵羽之间的来来去去,她就毫无困意。
最后她索性也不睡了,站起来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还开了半扇窗呼吸新鲜空气。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她越来越精神了。
文乔无奈叹息,正想着自己恐怕要睁眼到天亮了,就听见门外响起了开门声。
文乔怔住,盯着自己那扇门,果然很快就有人敲门了。
敲门的频率很急促,一点都不像宫徵羽的风格。
但听见他敲门之后的话,也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了。
“文乔,开门,出事了。”宫徵羽快速道,“赖老先生不行了。”
文乔倏地跑过去打开门:“你说什么?”
宫徵羽表情复杂道:“医院打来电话,赖老先生的病情半夜复发了,正在抢救,恐怕不行了。”
文乔整个人如被雷劈中般愣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赖老先生奄奄一息的模样,好像也看见了宫徵羽垂死挣扎却和她毫不相干的模样,她眼眶湿润,眼泪立刻便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