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季的京城,天气越来越冷,但也有偶尔的晴朗,傍晚时候,天上堆积起阵阵的霞云,粉红渐变到紫红。
接到大学第一个角的白羽,每天要到剧场排练,在工作中尽管受到了些身为新人的委屈,但他胸中的兴奋更多,选择奢侈的打车回来;他跨出来望见这天空,只觉得十分好看。被这样的天色包围,像是漫山遍野的花开到了天上,并将花蕊垂下来,散发让人昏醉的香气,无处可躲,要抱进他的身体。
“未来的名演员,白羽,嘟嘟……”白羽握住拳头朝空气一刺,“正在出发!”
路过的积雨小水坑,他猛的跃过去,站一整天腿脚发麻不太能使力,协调度骤降,以至于踩到帆布鞋的鞋带。
他低下头擦拭,比本尊更宽大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随他动作亦步亦趋。白羽玩心起来,微微的摆动身躯,影子一样的动作,无论怎么,自然挣扎不过影子。
抬头看罪魁祸首——这无边无际的阳光,只要是存在太阳,人类就不可能脱离自己的伴生品。
影子啊!他嘀咕道。
抛开自有资源或者妖孽级别的天才,白羽是正常人中很出色的,路也走得顺。目前正按照传统演员的路径,从戏剧的小配角做起,到大二大三开始主演,扛起十几人的戏剧作,渐渐的在专业圈中打磨简历;各大影视公司将会来科班挑人,大型一些的学校公演剧,底下往往坐满选材的公司代表;他们对话剧出彩的年轻人更为青睐,公演成功后,演员会得到一份或者数份不大的角色邀约,以及绑定的不同级别的经纪约;成功进入剧组,并出演角色后,大约在二十一,二十二的年纪,正式出道。
这条路很美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走上;随着风向转变,许多素人通过海选,节目,或者某一讨彩的配角一夜成名,传统的升级路线因为不能速速开挂,也渐渐的为人看轻。
——我们班,就有整日见不着人影的方同学。他恐怕是瞧不上这些角色了。
他的影子继续跟着他,白羽伸开腿大跨了一步,但影子的步伐又比他大得多,蔓延到便利店的台阶,遮不住的暖空气扑面而来。这时候,肚子发出一阵悲鸣的低颤音,白羽猛地想起自早上食堂喝了碗稀饭,至今还没为肠胃兄弟进贡些许,闷着头进去。
新人演员话语权不高,排练一整天,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等戏,作背景,也不敢真的溜出去吃饭。
“合计是75块5……”
“好的。”
扫荡一通,找分量够的面包,以及不同零食,随便对付一阵了。
出来仍在想工作的事。
他排练的戏剧是《老顽固》,法国大文豪雨果的原著改编,算是有盛名,但在法国本土卖的不好;不知怎的,前几年被保利引入到国内,攒齐班子试图巡演卖票,水土不服,果然扑街;师生们之所以演,倒不是爱上了法国艺术,而是冷门戏容易出成绩,像是《雷雨》,《猫》这些珠玉在前的,辛苦排大半年,可能落得不及格的评判。
《雷雨》人艺版,朱林(女儿国国王),濮纯昕(闯关东),郑荣(西游记)……
《雷雨》学生排练的,比如海青版本,邓朝版本……
何必自取其辱呢?
京影,沪戏每年的毕业戏都是《雷雨》——那是人家不靠戏剧打招牌。但央戏就不一样了,就是要靠戏剧生打天下:09届招进来的32位同学,16个学戏剧,16个学音乐剧——其实也是在学表演,不给这些人别出心裁的本子好出头,便只能去社会灵活就业了。
学校大门到大一的男生寝室,要经过居中的操场和连片的篮球场地。
没有接到工作,待灵活就业的同学,闲余时间,除了谈恋爱,就是在这些地方挥洒精力。
“砰砰~”篮球拍打的声音。
“喂!”
“白羽!”
有人在呼他。
是白羽的寝室同学,另三个人,并不多。难得的是,四人眼下都聚在一起。在这样的学校,因为工作太多,总有人常常的不回寝室。
“什么事呢?”白羽扬了扬下巴。
“——打球!来不来?”
他室友穿着方便的运动衣裤,脚踩篮球鞋。白羽低头看自己,他相比来是穿的较正式的,鞋子也是匡威的板鞋,沾湿的鞋带尤其长。
“白羽,你不要突破,就呆在油漆区外边儿,你投篮;防守适当放水,我们打得也不激烈,怕伤着骨头,如何?”
白羽是觉得疲惫的,但他又想格外的放肆一把,于是挪不动脚,那室友把球猛掷过来,被他接住了。
“白羽,”室友道,“你现在反正手也脏了,不如咱直接打球,磨叽什么?”
这些人不等回答,围他旁边,抛球分队;分好了,站到三分线内,其中一个把球重新掷给他:
“白羽,我跟你一队的。”
“你发球!”
——————
在阳台搓完衣服,准备下楼去水房打水洗澡,这时候,已经是深夜。
寝室标配的电视开着,先他洗澡的室友,有人把衣物放到了寝室里面,灌一半水和巨量的洗衣粉,用脚踩着,水溅得到处都是。
“白老师——这是行业里常常对有咖位的人的称呼,现在故意的拿来作弄他——白老师你要去洗澡了?”
一阵哄笑。
白羽无奈的摇头笑,“别这么称呼我,我还担不得。”
“你都开始接单子,你有固定的剧组表演了,每天是跟上班一样,早上去,晚上回来,你还不能叫老师?”
“即便这样,也担不得的;何况剧组里那么多前辈,我才算什么人物呢?”
白羽举起桶,要跨过坐中间挡路的室友。但那室友说,“白羽,我们等会儿放一部电影,找隔壁寝室借的,两块钱刻录的,《见龙卸甲》。”伸出大拇指,“港地来的大明星主演,也许过了十年,以后就要和白老师你合作了,你的未来伙伴,你不看看?”
有人插嘴,“哇!白老师,你是和方神并列的,咱表演系的双雄了!”
“——方神是成天不见人,他接的工作是多;但是,也不一定就去到了固定剧组啊?我看白老师要更厉害!”
“方神还是厉害的,你这就夸张了。”
“——我也没说方神不厉害啊!”
接着争论起来。
“哪里,你们越说越离谱了。”白羽不断摆手。
张罗着看电影的,从争执中脱离出来,“白羽,你要看电影么?”
“看啊。”
“那你搞快一点!我先调试下电视,好放碟子。”
这时候的光碟,是需要vcd,dvd之类的解码播放器的,已经可以做的很薄,但随着视频网站的发展,接近于淘汰。其实一般讲,表演生不该用录制的光盘,算是忌讳;光盘崛起的年代里,整个大陆影视行业,尤其是电影,被干的奄奄一息。
就跟写网文的互相分享盗版书一样的诡异。
然而,到互联网时代,放碟子又不是十恶不赦了。人们怀念那个仍然需要实体光盘的年代。
比如有笔记本电脑的,便道,“不如看我电脑?网上多的是片源,一分钱也不要,诶,白看!”
那是一台屏幕十英寸的笔电。大概是电视尺寸的三分之一。
“去去去……你拉倒!”
“你瞧不起我电脑?我电脑是戴尔的,你知不知道什么牌子?”
“……”
“怎么没画面?”
“你不调台,怎么可能看得见呢?你滚蛋,你不如让我来!”
白羽驻足看室友们的打闹,轻笑着摇头,电视荧幕在遥控器的争夺中,不断的跳台,每次跳台,都是新的画面。
某个时刻。白羽脸上的笑,似乎僵硬了。
寝室抢来抢去的人,也停下来,只有电视的声音。
那上面是很熟悉的脸,虽然越来越在课堂上见不到,神龙不见尾,但只要见过一两面的,就忘不掉的脸。
和那天在表演课上见到的一样。
他好像没有那一次的用功,但他的设备更好了,怼脸的镜头,精细的妆容,恰到好处的灯光。
这人也在打水,他彷徨的看镜头。
“我要怎么还你?”
他这样问。
但镜头外的人比他更彷徨,确实被问住了。
说他演的不好吗?
还是说他样貌走不远?
还是为人跋扈不惜名誉?
没有的,他什么都好,这是最无奈的地方,你什么也说不了。
可是,一定要牛到这种程度才能从事表演吗?
方神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效用曲线,未必平行,也永不相交,不在同一张卷子上;但只要画在一个坐标轴,必定能比较大小。他是完全可偏好的,可比较的,可传递的。
这样的效用曲线,对其他人,怎么能不是一个打击呢?
“是方神?”
“……”
没有人接话。他们静静的看着电视。
白羽要洗澡,穿的不多;他觉得身上冷,眼睛又离不开这台电视,把邻床上的厚床帘,裹自己身上。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好像也就几分钟,几十秒钟,这期节目结束了。
“哈切~”
他吸了吸鼻子。
但身体不这么认为啊。
“白老师……”有人这么叫他。对于今天的弄巧成拙,非常的抱歉。
白羽苦笑,“你现在知道了,别那样称呼我。”
长叹气。
白羽想起那天,他低低的称呼自己,却被方沂听见了,然后这样的认识了,互留了名。传闻中的方大神,意外的好相识。
不是趾高气昂的,也不是卑躬屈膝的。
但就像接见一个路人甲啊。
方大神在片场发挥的时候,和其他前辈认识,也是这样吗?
白羽心中静不了,他匆匆洗完澡,又上来心不在焉的看完电影;趁着没熄灯,他打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看看有什么批评的,好用来点醒自己。
书中说道:
“这种刻板法也具有一些美丽动人的地方,没有经验的观众很容易被迷惑,根本看不出机械表演。但无论怎样完善的刻板法,都无法真正打动观众。为此出现了一种辅助性刺激方式,我们通常称之为作戏情绪。作戏情绪不是真的情绪,更不是演员来自舞台的艺术体验。它仅仅是对身体外形的简单控制结果。”
是天生的作戏高手吗?其实不曾入戏。
脑海中闪过,刚刚电视上,那一张脸。
可是,无论如何的,也投入了真正的感情。
干巴巴的《演员的自我修养》看着没劲儿,换了一本时下热门的,《1984》。
翻开没看多久,书里一句台词:
“老大哥正在看着你!”
白羽放下书,冷汗直冒。台灯投过来的光,衬出一道他旁边静静坐着的影子,注视着他,很久了。
他整个人惊得弹起来。
连带椅子被掀翻,椅背砸地上“砰”的一声。
“怎么了?”待灵活就业的室友,已经躺床上了,伸出手拍床头的铁栏杆,两根手指查看情况,作为身体的全权代表,甚至不舍得探出头。
“没什么。”白羽回答的惊魂未定。
两本反叩着的书并放在一起。
——还是看《演员的自我修养》。
还是……
还是……
还是洗洗睡。
衣服也没脱,直接钻进去。
大概是两三小时之后。
有人红着眼,并没有睡着,在床头打开灯,用帘子罩住。
《演员的自我修养》被他斜躺着翻开。
“还是要继续用功啊。”
他感叹一句,见到墙上已经被光源投射得畸变的巨型人影,也静静的看着书。
心更坚定:
想想方同学此刻在做什么?
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