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消融,天光放晴。
“陛下,外界一应事务都已准备完毕,八方显贵,各地州守皆已云集而来,吉时已到,是否行继位大典?”
殿宇屏风外,有容貌艳丽的侍女,向着那里间人影轻声提醒。
声音传入。
半晌,才有清冷中带着几分威严的话语道出:
“去传讯。”
“朕这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赵紫琼对着外界传讯的侍女讲完后,目视了一番殿内人影攒动的数十道身影,随即张开了双臂,边昂首道:
“诸位,烦请快些。”
见得今日的主角如此言语,数十位侍女面面相觑,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毕竟从今往后,眼前这位身着便服的女子,便是这偌大土地的统御者,是万千子民的皇!
至尊至贵,位及九五,是终结了近二十年来淮河南岸乱象的伟岸人物!
哪怕她看上去极为年轻,但只要是知晓了她这一路走来的事迹,就没有任何人敢于对其小觑。
“陛下客气,奴婢们晓得。”
“一定不会出现纰漏的。”
为首女官听到女帝惜字如金,不过才随侍月余,尚未摸透赵紫琼心思的她,心中自是一凛,继而低头应诺之后,便赶忙对着后方招了招手。
待到看清她手势,等候已久的数十名面容俏丽的侍女,当下列成数排,手捧帝王冕服,依次向着赵紫琼环绕而来。
所谓冕服,是只有王与帝,在重大祭祀与盛典之时,才会身着的服饰,异常复杂繁琐。
但同样的,将这一套冕服穿戴整齐后,皇帝的华贵与威严,便可见一斑!
冕冠、玄衣、纁裳、白罗大带、赤舄...
林林总总,竟有多达二三十件之多,每一道部件都是由上等匠人精雕细琢,足足用了近三月时间这才缝制而成,可谓呕心沥血!
赤黑之色的玄衣,有金龙纹路铭刻其上,栩栩如生,一双龙目饱含威严,乃是采用上等明珠磨成的粉末嵌入点缀而来。
双肩之处,顶着日月,背部绣有星辰。
两名侍女各自捏着冕服玄衣一角,将其披在身着便服的赵紫琼身上。
随着女子双袖一振,袖袍处顿时便有一抹赤色划过,如烈火翻涌。
待到穿着整齐,抖了抖袖袍后,赵紫琼一揽如瀑墨发,拒绝了侍女的服侍,将捧于面前的冕冠,独自戴于发首之上。
金钩玉环,以作点缀。
六彩大绶,象征威严!
一切装饰穿着完毕,身披赤黑玄衣的女子睁开了双眼。
啪嗒!
此时,难以言喻的气场逐渐扩散。
有角落侍女手中托盘一个不稳,掉落在地,发出磕碰的动静,不禁掩面惊呼,心神受震!
真龙!
这女子身上,好似盘踞着一头真龙!
大殿内有无形的气场弥漫着,压抑且又凝滞,而源头,便是那目泛神光,腰悬金钩玉佩,凤眸凌厉,束着帝王冠冕的女帝!
如此气质面貌,当真是风华绝代,平生独见!
合该就是一天生帝王!
不约而同的想法,在所有惊鸿一瞥的侍女心中,慢慢浮现而出。
赵紫琼瞥了一眼大殿之内,一众侍女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随后盯着那面摆放于前的铜镜,失神片刻。
她看着与往昔一身紫衣,简约素净的装扮大相庭径的妆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转瞬,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只见她的唇角微微勾起,紧接着便打起精神,随即迈动起了脚步,就往殿门之外移步行去。
“时辰差不多了。”
金钩玉佩,叮当作响。
女帝雍容华贵,呢喃声罢,已是迈过门槛,走出了这偏殿。
而外界虽是处于冬季,但今儿个大日横空,寒气自去,虽仍有积雪残留,但却依旧是冬日里少有的大好天气。
九百道玉石阶梯,从玄衣女子的足履之下,依次蔓延。
泛着积雪的飞檐,有琉璃之色闪烁,在冬日暖阳的映射下,显得是那般的鲜亮耀眼。
玄衣冕服的衣摆,拖在一尘不染的玉石阶上,待到九百阶过。
赵紫琼登上由鄂王府提供,足足八匹异种赤炎马所牵的华贵龙辇,便沿着星辉宫外的宽阔大道前进,向主殿前去。
而道路两侧,有身经百战的武道铁卫驻守,待到他们见得那龙辇驶过,顿时将手中长戈猛地往地面一震,便肃声击胸:
“恭迎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动静掀起,一浪盖过一浪,久久难以平息。
而星辉宫前。
各地州守,江南府尊,四方公卿,凡是燕京之外的官吏,皆聚集于此,分侍两列。
随着那八匹如同火红般的骏马,踏蹄驶入这大殿拱门之时。
唰!
一声惊雷乍响!
司礼监的官吏,以武道气血催发,将手中长鞭于空中一甩,当下一震!
鸣鞭以发声,圣驾已临!
星辉宫外,公卿最前端,有一老者此时神情肃穆,正是南燕的文道魁首,张子厚。
只见他捧着文书,双臂一展将其拉伸开来,随后于万众瞩目之下,便朗声开口:
“大燕立国至今,已历近千年风雨,纵使飘摇,国本动荡,亦未曾断绝传承!”
“先皇昏聩无德,勾结妖邪,诛杀清流,荒废朝政,以血祭之法献祭一城子民,罪行天怒人怨!”
“今有皇族血裔,景王一脉殿下赵氏紫琼,诛昏皇,定四海,又承赵氏正统,人道印玺,统御一十八州府,有皇者之风貌!”
“因此为天下计,经四海诸民共认。”
“我大燕当于今日,废天元,迎新帝,号曰泰始,以此布告天下,彰显皇帝威仪!”
“诸卿,恭迎新帝登基!”
话语落,两侧群臣皆是高呼!
而那八匹龙马所牵的龙辇内。
赵紫琼伸出一只手,将面前的帘布掀开,随后身形一跃而下,赤黑之色的冕服衣摆拖曳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残影。
寄居于她丹田之内的赵皇玺,微微发烫。
随着百官首肯,大势加持,赵紫琼一身气运,顿时如烈火烹油!
有淡淡金华,从她的背影处显现。
这一刻,星辉宫内。
浓郁的人道气运,聚集于此,冉冉新生!
后方紧随着龙辇的侍卫见状,连忙高举手中依仗之旗。
旗帜迎风招展,于微微寒风之中,猎猎作响!
只见那女帝于空中连跨三步,随后落于大殿之前,玄衣袖袍一挥,便目视满座公侯,道:
“诸公,且起身来。”
赵紫琼的视线,从张子厚的身上划过,随后依次在鄂王岳宏图、清微子、昔日徽太子的旧部、太兴侯、以及诸州守府尊的面容上划过。
直至停留在那面带笑意,于边角正微微躬身的青年道人身上时,这才抿了抿唇:
“三月之前,伪皇被鄂王世子,斩于燕京之中,替我赵氏一族雪耻,为那神京一城百姓,报了仇怨!”
“今日,得诸公推举,赵紫琼既掌皇帝位,那么从今往后,朕必当以伪皇为戒,三省吾身,切记重蹈覆辙!”
“定要让我大燕人族,重复当年太祖盛世!”
玄衣女子望向下方,那是一整个大燕江山的缩影。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其中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坚定。
昨晚雪夜。
她与季秋论政,讨论该如何做一个皇帝,讨论了整整一晚。
这一晚上,叫得赵紫琼又重新刷新了对于季秋的认知。
她竟从来都不知晓。
这与她年纪不过相仿,只在修行之道上通天彻地的世子哥,对于为皇之政事,竟是信手拈来,言语之中尽是挥斥方遒,充盈着自信满满。
“紫琼,你定需记住,为皇者须得有高绝实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身,布政天下,但同时比之更重要的,则是人心。”
“今日,我就来教你什么叫做屠龙术!”
“一国之根本,当在于民,而若想叫国富强,则首要当开民智。”
“如今燕京沦为虚无,不知有多少百年千年世家,沦为过往烟尘,又兼皇帝统御四海,大权在握,当是雷厉风行,彻底改政之大好时机!”
“试想,王侯公卿不过几人,而天下万民,又有多少?”
“叫少数人把持阶级,一直维稳不变的形势,定是错的,为君主者,当重民心,若万万余民除却衣食温饱之外,更有晋身习文修武之路,岂非千载功业?”
“到了那时万民强盛,为大燕羽翼,定会有人拥护于你,再加上你本身之力,二者相合,如此相辅相成之下,天下又岂能不兴!”
“此乃,开万世不灭运朝之根基也!”
赵紫琼凤眸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彩。
她想起昨夜大雪,季秋慷慨陈词,给她讲出的那些以往从未听过、从未闻过的道理,虽一时消化不透彻,但并不代表赵紫琼理解不了。
比作一很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到底公卿之中,能够诞生的强者多,还是芸芸众生,能够诞生的强者多?
若都给予相对而言的公平,答案自是显而易见。
前者确实更容易出现精英。
但后者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总会出现一二惊世之才。
而将二者之力,都维持在一可控平衡内,继而维系平衡,不叫阶级固化,从而影响皇朝与万民根基,随后稳步向前,不停进步。
这就是季秋用了一夜时间,交给她赵紫琼的屠龙术与开万世之道!
可谓,受益匪浅!
“吾皇圣明!”
听到赵紫琼的这番话,诸多公卿皆是俯首,异口同声。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新任女帝口中的盛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如果能够明白的话...
可能,他们就并不会这么痛快的恭迎了。
不过,那都是后话。
起码眼下。
赵紫琼,就是众望所归!
女帝拖着冕服衣摆,跨过门槛,在这宽阔的星辉殿中,走上最高处,坐在了那张象征着大燕朝最高权柄的宝座之上。
随后,她的凤眸目视着鱼贯而入的诸臣,颇有种大权在握,谁能及我的豪情。
不过转瞬,赵紫琼心中就复又恢复了清明与淡然。
因为季秋也曾与她讲过。
历代多少帝王,就是因这一张宝座所带来的虚假威仪,这才失去了成为真正的万古圣君之资格。
而她赵紫琼,既答应了季秋要做一個不负万民的燕皇。
那么,她就不能腐朽在这帝王之位上。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就像是当年,那少年曾向她允诺,一定会叫她看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一样。
当那少年长大,成为青年,逐渐成熟,最后于燕京祭出惊天一剑,枭了赵牧首级之后,赵紫琼便知道。
这个约定,他做到了。
既然别人一直以来都遵守约定,且付诸了实践。
那么轮到自己,又怎能不去遵循?
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坚守,而这,便是她赵紫琼的坚持!
双臂隐于赤袖之下,赵紫琼身躯玲珑,坐姿端正,面色严肃。
下方诸臣,皆分侍两列。
有礼官循着制度,祷告祭天,又传唱大燕历代明主,随着一系列冗长的仪式作罢,这登基典礼,才算是进展完成!
从今往后,大燕女帝,便是赵紫琼无疑!
而随着登基典礼的结束。
按照规矩,便应是大封群臣,填补官吏空缺。
尤其是对于眼下的南燕来讲,则更是如此。
燕京覆灭,几乎七成的中枢之位,皆付诸一空,所以急需后人前来顶替,不过赵紫琼也并没有因此盲目的封赏。
像是张子厚推举的人选,以及徽太子留下的旧部,再加上鄂王境内的一些大才之辈,皆可暂时委以重任。
至于后续,则可以根据季秋的建议,在各州各府各县之地,开设所谓的学院,从而慢慢筛选,为中枢输送人才。
如此形成闭环,以时间慢慢过度便是。
毕竟如今天下百废待兴,除了以时间换取发展,也没有什么其他太好的法子。
哪有事情,可以一蹴而就?皆是以岁月为消耗品罢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直到封赏名单,开始念到了季秋的名字后,才算是在这殿中,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鄂王世子岳无双,与朕相识于微末,共历百般磨难,至于今日,其为大燕立下之功业,不逊于其父鄂王。”
“如今鄂王已晋王位,封无可封,朕又思世子一路以来,兵出江淮,大破庐江,直入燕京,剑斩昏皇,种种功业不可尽数,因此深思熟虑之下...”
“决心将景王之封号,赠与岳无双,同时封太师位,居三公之首!”
“并且,加封九锡,另允其剑履上殿、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以彰其与朕同出微末之功!”
当赵紫琼讲到对于季秋的封赏之后。
满堂皆惊。
就连季秋本人,都是有些愕然,继而不由苦笑。
好家伙,且不说景王与太师的地位。
只看这剩下的。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虽说季秋完全不在意这些虚名,只想着在修为更进一步后,便重开紫霄门庭,继而肃清山野邪魔,改天换地。
但不知道的,看到这三要素齐全,怕不得以为他要造反呢!
对此,季秋自然明确的表达了拒绝。
“陛下,这是否太过了些。”
“我于山野修道,虽是鄂王世子,但却并不在意凡俗虚名,所以封赏还是免去了罢。”
“奉迎正朔,本就是我辈应尽之事,谈何封赏?”
“过了,过了。”
季秋正色开口。
而满堂公卿,就连鄂王岳宏图,也都隐晦的表示出了替着季秋拒绝的意思。
毕竟君主未曾登基前,和已经登基后,那可是两个物种。
孤家寡人,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古往今来的多少例子,都血淋淋的证明了什么叫做可在事前同甘共苦,却难以在事后共享富贵。
然而,赵紫琼显然是个特殊的。
或者说,她在季秋面前,并没有把皇帝的威仪,看得太过重要。
因此,面对着沸沸扬扬的反对之声,赵紫琼却只是秀眉一皱,并未过多犹豫,语气颇为威严,便一扫玄衣袖,力排众议道:
“天子之言,既已出口,岂能随意收回?”
“莫不成朕登基第一天,汝等就打算忤逆朕的话了么?”
那玄衣女子站起了身子,整个星辉宫的龙气,都聚集在了她的身躯之上,叫得众人一个恍惚过后,便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与傲气。
顿时,再没人持反对之音,毕竟新朝刚开,谁敢和新皇这般作对?
而季秋更是没想到。
以往对自己言听计从,虽话不是很多,但却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
不知何时,竟已是有了这般主见。
于是,他也只得无奈应下:
“若陛下执意如此,那我便只好领命,以谢陛下恩典了。”
看着那一身玄衣,听完他的话语后,唇角有些微勾的女子,季秋摇了摇头,略感无奈。
不过对此,赵紫琼却是笑了:
“那之后,也请太师继续看着我...朕,是如何去治理这大燕天下的。”
她的目光闪烁,抬起了纤长的左手,随后轻轻捏紧:
“千载盛世,必将于朕之手中缔造!”
女子讲到这时,眸光锁定在了季秋的身上。
随后片刻,便有传音在季秋耳畔响起:
“因为这是你我之间的...”
“约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