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安平县。
随意用一些破木栅栏围拢起来,将一大片区域隔离,在外守卫值岗的将士们面色严峻,于四面八方驻守着这片聚集地。
说是聚集地,其实也就是临时草草搭建起来的而已,为的就是将害了病疫、且没有任何根基的平民驱逐在一起,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这里面大都是茅草搭建而成的居所,在这深秋之际想要防寒避暑,遮风挡雨,几乎不可能。
进了这里后,想要再活着出来...
怕是就难了。
其实季秋一路走来,也见过三三两两逃难的患疫难民。
就他来看,这病其实并非那么难治。
只要有大夫悉心调理,再辅以药食补足亏空,并不会危机性命。
它唯一的危害,就只是传播速度较广,一不小心就会一传十,十传百而已。
但只要当政者废大力气隔离治理,并非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局面。
起码...
比起这叫他们自己自生自灭,临到了末时送上一把火,用全部焚烧殆尽的处理方法,要来的好。
“站住,来者止步!”
面色严峻,气血旺盛的将领在这难民营的前列,看到季秋带着十几位门人踱步至此,当即‘唰’的一下抽出半边剑身,严肃开口:
“前方乃重疫蔓延地带,尔等来此意欲何为?”
“还不速速退去,不然但凡沾上了一星半点的病因,就将你们也送进去,与他们一样自生自灭!”
这将领浑身真气浓郁,看得出来也是一先天好手。
其统御县兵,足有八百之数,掌弩箭与弓矢,就在这聚集地的四面八方布下防备。
一旦有聚集地中的难民想要冲出,就准备毫不犹豫的将其射杀,以绝后患。
试问如此严防死守之下,那些里面神情麻木,瘦骨嶙峋的流民之辈,哪个又能脱离而出?
不过想来也是如此。
但凡有点资产身家,能寻到法子的,也就不会被驱逐到这里了。
一县之地,被围起来的难民营地中,就聚集着足有一千多的重症之人。
可想而知,这幽州九郡三十六县内,到底得有多少平民在当权者的不作为下,就此殒命!
皱着眉,季秋抬头以灵觉探查那前方营内的情况。
就这一下探出,一瞬之间,他只觉一股子绝望、麻木、空洞的负面情绪,直直冲上了他的心绪之间,甚至差点连他的心神都给影响了住。
在这里,他见不到任何正面的情绪影响。
季秋双眸含神,眺望远视,看向那内里的情况。
这一眼,顿时叫他默然不语,甚至差点心神失守了起来。
这聚集地中,衣衫褴褛的平民们瘫倒在道路两旁,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伤痕,甚至有些人的伤口已经逐渐腐烂,开始流出了脓疮。
看上去,触目惊心至极。
那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人!
怕是所谓的行尸走肉,也就是这般模样了罢。
停顿片刻,季秋收回视线,收回灵觉。
他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将领,叹了口气,道:
“我名张巨鹿,立太平道统,自范阳郡东出,率领门下弟子踏足幽州各地,为的就是治病救疾。”
“眼下这些民众身患疫疾,又无医者前来治理,在下虽本领微末,但也愿为这些生民尽上一份绵薄之力。”
“所以还请阁下,放开一条道来。”
“我与诸门人,决计不会给阁下添乱子。”
季秋一番话语说的诚恳,但落在那将领耳中,却是叫其不由愕然,继而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嘴角划出了道嘲讽的弧度:
“小子,你莫不是在逗我?”
“这一千多人身患重疫,都是药石无医之流,你一旦进去就凭你这小身板儿,怕是想出来都是妄想。”
“还有你身后这十几个不知从哪里拉来的门徒,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在里面,你当是在跟你开玩笑的么!”
“去去去,别再在这给我继续添乱了,哪凉快哪里呆着去!”
仗着剑柄,这将领心烦意乱,就欲指挥着麾下将士,把季秋赶走。
见到有数十兵卒手持兵戈,一齐压了上来,颇有一种肃杀意味时,季秋还未开口,随侍于他左右,一名为苏仪的弟子当即怒喝:
“这可是整整一千多条人命,连尝试都不去尝试一下,更莫说是请医者大夫前来治疗,按照这样发展,情况又怎可能会有所好转?”
“以我来看,就算是病情并不严重,但将这些可怜的家伙聚集在一起,光是互相呆着,就凭那空气之中弥漫的病气,就足以叫人症状加剧了啊!”
“这些人命在你们的眼中,难道就连草芥都不如吗!”
“为何...能够如此无动于衷?!”
这面目俊秀,与季秋作一副打扮的年轻人双拳握紧,怒发冲冠,气的身子都在颤抖。
他叫苏仪,有幸在大半年前被季秋收入门下,传授炼气之道。
时至今日,已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炼气士了,平素里借着季秋教导的符箓之术,于幽州地带代其传播太平教义,布施一方,受到不少平民敬重。
可他从始至终都不会忘却,在大半年前时,他也不过就是一个路边病气缠身,几乎活活等死的废人而已。
那一日,冬季严寒。
幽州地处北方,格外冷寂。
而父母早已亡去多时的苏仪,在大病缠身之际,花去了自己最后仅有的钱财,结果病非但没有治好,反而更加严重。
那时候,他早已穷途末路,最后实在没了办法,他甚至只能沦落在街边乞讨,以期望能有哪个达官贵人垂怜,来赏上一口饭吃!
可他没有等到。
瘦弱的身躯蜷缩在巷尾,无助的年轻人蓬头垢面,身躯越发冰冷。
他在等,等死。
常言道,千古艰辛,不过一死而已。
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讲...死,有时候都可能是一种解脱。
就当苏仪放空心神,就欲静静等候死亡到来之时。
却有一少年踏着积雪,背对漫天寒风,向他伸出了手来。
“还能动弹么?”
“这有个饼子,且先吃了暖和暖和。”
那少年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饼子,言语温和。
他的手掌之间,闪烁着他无法看懂的清光。
那清光照在了他的身上,顿时驱散了他全身的寒凉,甚至还有一股暖流自他的小腹升起,几如回光返照!
他冰冷的手臂回复了知觉,他浑浊的视线渐渐又看清了光线。
本来只能听到模模糊糊声响的双耳,逐渐又听到了周边聚拢民众口中的窃窃私语。
他们称呼那人为‘先生’、称呼他为‘大贤良师’。
苏仪不知,这些称呼究竟为何意,因为他甚至都已经快要死了,哪里又会去管这些。
但当他狼吞虎咽的把那块饼子吞入肚中后。
苏仪看着眼前笑容如和煦春风般的人影,立下了一生至死不忘的誓言。
【自己未来这一生,都要追随于这道身影,哪怕献出性命。】
后来他被那少年收入门下,因为他有着炼气的资质。
他知道了,大贤良师先生名为张巨鹿,年纪不过与他们这些门人相仿。
他的志向是要去匡扶天下,去改变这个众生疾苦的世道,为此他将自己的道统命名为太平,而他们这些授箓的弟子,就是太平门人。
随着他修行炼气法,绘制符箓去为百姓祛病救疾,苏仪在这个过程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也许就是所谓的理想罢。
可就算是大半年的济世救民经历加在一起,苏仪也无法释怀今日所见的这一幕。
遭逢疫灾,不过区区一县之地,就已驱逐隔离了整整一千多人呐!
难不成这一千多人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眼中,当真是如同野草乎?
被赋予了人生希望,一腔热血几乎喷涌的年轻人抑制不住心绪,摸出符箓就欲施法之时。
那立身于最前端的黄衣身影,却是摇了摇头,探出手臂制止了他的动作。
兵卒们围拢了上来,为首将领一脸不屑。
周边季秋悉心培养的十数名已有炼气成就的门人弟子,一个个俱都义愤填膺。
这是理想者的理想,与现实者的棱角第一次发生碰撞。
季秋看着昏暗的苍穹,看着那聚集地中听到骚动,以及那有一眼没一眼,直往这边望来的一双双灰白瞳孔。
半晌,这才无奈悠悠一叹:
“阁下奉命行事,我也知晓。”
“但若连这一步都迈不出去,我又谈何改变?”
世道险恶,如同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它们覆压在前头,一道道规章制度阶级层面化为实质,不停的压制下来。
被压在最底下的人们如同洪流,虽数量广大,却只能认命。
他们看向上方,呼吸困难,想要尝试改变,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毕竟我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怀揣着上一世的余怒与遗憾,去将这个畸形的世道,拨乱反正啊...”
数十道符箓纷飞,自黄衣少年袖袍中脱手。
他轻声呢喃。
踏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
而且在千百年以后,就算季秋成功了,可能后世也会再度渐渐化为原貌。
到了那时,可能他至今为止一切的努力都不过只是徒劳而已。
但,起码在当下的那个瞬间。
有人,会在乎过他的所作所为。
这,就是那大贤良师张巨鹿,悟了一生所求的大道啊!
就算我会败,会让这个本就昏暗的世道,变得更加暗淡无光!
可...
我宁愿犯错,也不愿叫这世道,始终如一!
这一刻,季秋自己可能未有察觉。
但他灵魂之中的那本我灵光,却已微微升华。
道心无漏,明悟我道!
元神有望矣!
昏暗的天穹,渐渐更加阴沉,甚至有雷霆之威作响。
这黄衣少年看着周围的数十拦路刀兵与那将领,轻轻告罪了一声:
“诸位,且先让开一下罢。”
“你们拦不住我,也不可能拦得住我。”
紫色华光,自季秋眸中闪烁,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雷公助我!
呼风唤雨,加上玄元雷法残篇,季秋以无与伦比的术法造诣,再加上于十数日前成就的御气境灵气,短暂的影响了这一小片的天地之力!
这一幕,叫那将领与诸多兵卒,震惊的连连后退,目露骇然!
“你...你?”
那将领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数十道乱舞纷飞的符箓,闪烁灵光,被季秋袖袍一甩,尽数按在了那些兵卒身躯之上!
嗖嗖嗖!
被季秋赋予一丝灵力的符箓,将他们的身躯定住。
随后这百米外,由木栅栏围拢而成的聚集地,近在眼前。
看着天空阴云密布,眸子间紫光频繁闪烁,衬托的这黄衣少年掌控雷霆,如同仙神一般。
他看着眼前的将领,随后指了指天上凝聚的雷光,语气漠然道:
“阁下如果觉得身躯可抗天威,那就命麾下兵卒前来拦我。”
“若是觉得扛不住,那就于旁边看着便是。”
“如何抉择,君请自便。”
语落,身披黄衣的季秋,大步踏出。
十数名门人弟子随行于后,一个个心潮澎湃至极!
这,就是他们所追随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