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静宜,秋风微凉。
万夫人这一跪则倍添三分萧瑟。
口中所说的话,更是让人大感错愕。
换了旁人处于苏陌这位置,不仅仅是脸上得惊讶,心中更得茫然。
万夫人贵为无生堂大堂主的夫人,又是西陲侯家唯一传人。
无论身份地位,哪里需要旁人来救?
可苏陌却只觉得心中好笑。
万夫人不愧是万夫人,亲自下场果然是重头戏。
可不管心中如何,脸上的表情却未曾减少半分,当即连忙上前一步,遥遥作势欲扶:
“万夫人快快请起,这,这是做什么?
“此等大礼,苏某可担当不起。”
似乎又是顾忌男女有别,所以没能上手,固然是满面焦急之色,却也任凭这万夫人跪在那里。
万夫人倒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反而觉得自己这一跪果然是把苏陌给将在了当场。
心中隐隐有些得意,但是脸上悲戚之色更浓:
“苏总镖头若是不救我的话,我,我这性命怕是在顷刻之间,就要断送了。”
“夫人慎言啊!”
李忠铭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连忙说道:“您是咱们无生堂大堂主的夫人,谁敢对您无礼?”
“谁敢?”
万夫人闻言,脸上更是浮现出了许多恨意:
“除了万玉堂,还能是谁?”
“啊!?”
李忠铭更是脸色大变:
“这……这不可能啊,您嫁入无生堂多年,和大堂主始终恩爱如初,如今何故出此谬言?”
“恩爱如初……”
万夫人闻言眸子里似乎也闪过了追忆之色,半晌之后,她看了一眼在场众人,这才轻轻一叹:
“今日李殿主派人去后院寻我,说是有刺客说,大堂主派人刺杀丁无功,嫁祸任雄飞。
“只因为,我和任雄飞之间有……有私情。
“哈哈哈……”
她说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只是笑着笑着,这眼泪就下来了:
“简直就是……放屁!!
“苏总镖头容禀,自我嫁入这无生堂以来,万玉堂便对我不理不睬。
“名为夫妻,实则一两年间,我们……我们甚至从未圆房。”
“啊……”
苏陌一愣,倒是感觉这话可能是真的。
昨天晚上听到过万夫人和万玉堂之间的对话,知道真正的万玉堂对万夫人不假辞色。
其后假冒的万玉堂来了之后,瞬间就被万夫人识破。
如果按照今日万夫人这话来说,先前一年多的时间,两个人只有夫妻之名,未有夫妻之实。
这事自然不足外人道。
假冒的万玉堂不知道这事,上来就……
倘若当真如此的话,那自然是会被万夫人一眼看穿。
恐怕假的万玉堂都得吓一大跳。
不仅仅谋篡了无生堂大堂主之位,还白得了一个媳妇。
只可惜这位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否的话,那一夜必然会有一具尸体从卧房之中被抬出去。
苏陌心中如此想法的时候,身边的这些殿主们却被这消息给震的一时不敢置信。
第一个开口的却是邓峰柏:
“这……怎会如此?
“夫人,当着苏总镖头的面,你可莫要信口开河!”
“我一个妇道人家,岂能拿此事乱说?难道……难道我就真的不要脸了吗?”
万夫人猛地抬头,满眼都是委屈,痛苦,愤恨等复杂的情绪,却是呼啦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
“如今到了此等地步,他既然污蔑我和任雄飞有染,我也不怕丢人了。
“正好苏总镖头就在这里,今日我便将心中所知道的事情,尽数说出,请苏总镖头明鉴。”
苏陌当即点头:
“夫人尽管说就是了,虽然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然而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万堂主倘若当真有错,我等自然也绝不容他。”
李忠铭就觉得苏陌这话怎么听都感觉别扭。
但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好这别扭的地方在哪里。
“有苏总镖头这话,那我就放心了……”
万夫人轻轻地出了口气:
“此事说来话长,却是得从很久之前开始说起。
“实不相瞒,当年我尚且年轻之时,也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子。
“我娘家在西陲,在当地算是颇有名望。
“故此,待字闺中之时曾有言道,只想嫁给无生堂堂主。
“只因为那会心中着实是仰慕无生堂的威名,无生堂大堂主必然是非凡之辈。
“若是能够嫁给此等英雄人物,方才算是不枉此生。
“却没想到,这话终究是给日后带来了祸患。
“当时无生堂老堂主刚刚退位,万玉堂子承父业,继任此位顺理成章。
“但因为我的一句话,却让老堂主也发下了律令,若是他想要做这无生堂的堂主,就必须要娶我!
“这件事情……在场诸位应该也都知道。”
李忠铭等人当即点头,这一段过往,年轻人可能了解不多,不过在场的都是各殿殿主和副殿主。
就算是未曾亲历,却也听说过。
李忠铭更是开口说道:
“没错,夫人出身自西陲侯家,乃是西陲第一家传人。
“跟我无生堂大堂主共结连理,实为一时佳话。”
“佳话……”
万夫人长叹一声:“若是我有前后眼的话,能后看到未来事,必然不会口出妄言,以至于方才有了后续的种种遭遇。
“只可惜,那会我看不到未来,只知道无生堂的大堂主当真愿意娶我,心中又惊又喜。
“最后满心欢喜的穿好了娘亲亲手给我缝制的大红嫁衣,坐上了来自无生堂的轿子,嫁入了无生堂!
“成亲那一日,我看不到他的脸,可纵然只是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也会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却又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哪能想到……大婚第一日,他甚至未曾掀起过我的红盖头,便自沉沉睡去。
“我坐在床头,苦苦等了一宿。
“他都未曾睁开双眼,看我一眼……
“我告诉自己,他太累了。
“无生堂大堂主成亲,何等气派了得?
“得应付八方来客,得喝很多酒,说很多的话。
“我如今已经是大堂主夫人了,我得体谅他,不能如同待字闺中那般任性了。
“所以,我自己掀开了盖头,自己喝了一杯合衾酒。
“却没想到,就在我喝酒的时候,他醒了。
“回过头来,他就坐在床头上静静地看着我……我本想叫一声夫君,可话没说完,我就说不下去了。
“他看我的眼神,绝非是看着自己的夫人。
“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个仇敌,一个死人……
“那眼神,至今午夜梦回,仍旧能够将我吓醒。
“然后他站了起来,一语不发,从我的身边离开了。”
万夫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眸子里所泛起的那一股颤栗和恐惧,不像是假的。
仔细想想,当年的万玉堂,是真的不想娶她,却又不能不娶。
对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了。
“其实……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嫁错人了。我不该嫁给万玉堂的……
“可是,我的心中仍旧存在侥幸。
“我告诉自己,他只是太累了,也有太多的大事要处理。
“儿女私情固然重要,但是在无生堂大事面前,自然应该往后放一放……
“结果这一放,就是将近两年。
“那段时日,总有人问我,成亲至今,为何尚无所出?
“我又该如何回答?
“难道我能告诉他们,我的丈夫,这近两年来跟我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难道我能告诉他们,我的丈夫,每一夜都在书房之中安歇?对我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吗?
“我不能啊!
“我只能报之一笑,可人前笑过之后,人后又该如何?
“我想过就此了结,却又时时不甘。
“终于,我忍不住那一夜去书房寻他,想要跟他做一个了断……却没想到,竟然让我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向众人:
“他在……剥人皮!!”
“剥人皮?”
苏陌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错愕。
而李忠铭等殿主也各自骇然:
“怎会如此?夫人……您,您莫不是看错了?”
“在万玉堂的书房之内,有一处密室。
“那一夜我去寻他的时候,他书房之内没人,但是密室并未关严。
“许是命里该然,也可能是他这书房无人敢进,所以……他大意了。
“总之,我寻他的时候,在书房内没有找到,可看到那书架后面的密室入口有灯光传出,我好奇之下,还是沿着甬道台阶下去了。
“结果,走不久,就看到那火光照耀之处,有一间宛如刑房一样的地方。
“万玉堂手持一把剥皮刀,将一个人倒吊在半空之中,刀刃挥舞,从上往下剥……
“我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剥到了腰。
“我顺势往下看那人的脸,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骇然,那人……我认识,你们也认识。”
“谁?”
众殿主之中,当即有人开口询问。
“……原第二殿殿主肖雄。”
“什么?”
“这不可能……”
“万堂主,万堂主为何如此?”
“肖雄肖殿主失踪,无生堂遍寻不到,竟然……竟然是因为如此吗?”
然而各殿主议论之间,却又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看向了当中一人。
就见到归藏刀肖枫上前一步,满脸错愕的看着万夫人:
“夫人所言……当真?”
“句句属实。”
万夫人看着肖枫,眸子里也满是歉疚之色:
“若有虚言,让我不得好死。”
肖枫双眼一闭,手中青筋凸起,隐隐间有刀鸣从刀鞘之中传出,沉重至极。
而此时,他忽然睁开了双眼,看着万夫人:
“夫人可知,万堂主为何要害我父亲?”
“因为他要修炼永夜谷的影子戏法……”
不等众人再一次因为这影子戏法而震惊,万夫人就继续说道:
“那一夜,我眼见如此,再也难忍心中惊讶,却也因此泄露了行藏。
“他万玉堂的武功远在我之上,发现我的那一刻,我想要逃走却也来不及了。
“最终不等跑出书房,就被他拿下。
“我害怕极了,苦苦哀求,最终……也不知道他心中如何想的,竟然真的没有杀我。
“他带我回了房间,我本以为应该在洞房花烛之夜发生的事情,稀里糊涂的在那天晚上发生了。
“此事之后他告诉我,若是想要活着,就切莫声张。
“经此一役,我哪里还敢多想其他?
“虽然时刻感觉对不住无生堂内诸位殿主,可为了自保,却也只能先顾及自身了。
“此后我的处境便举步维艰,万玉堂时时刻刻将我带在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当时人人羡慕我和万玉堂夫妻一体,伉俪情深。
“却哪里知道,他不过是担心我乱说话,时刻带在身边,方便控制而已。”
李忠铭眉头紧锁:
“确实是有一段这样的时候,就算是大堂主召集殿主商议大事的时候,夫人也在一侧垂听。”
“没错。”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显然这也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
“不过这一段时间,应该只持续了几个月?”
这一次开口的还是邓峰柏。
“那是因为……我有了身孕。”
万夫人轻轻地出了口气:“许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唤回了他不少的人性。
“那段时间,他对我倒是不错。
“我也趁此良机,调查了一下他的过往。
“这才知道,在他成为无生堂大堂主之前,曾经化名万仞山,游历江湖。
“在踏足东城的时候,和一个永夜谷的妖女认识了。
“两人就此牵缠许久,一直到万玉堂要继任大位,这才从东城回来。
“在这妖女的蛊惑之下,他不仅仅学了永夜谷的魔功,更是暗中组成了暗殿,训练了一批武功高强的下属。
“在他的心中,早就已经没有了无生堂。
“甚至连无生堂唯有大堂主能够修炼的大化往生心罗经,也可以随意传授给旁人。
“而这些年来,无生堂各殿主之间混乱不休,倾轧不断。
“他却只是坐观其乱,甚至暗中扶持人手,打压忠良。
“种种行径,令人发指。
“我虽然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也想要借着这夫妻情分劝他回头。
“可是……他又如何肯听?
“多说几句,便要对我动辄打杀。
“在他的心中,从来都未曾有过我,心心念念的,唯有那东城永夜谷的妖女而已。
“在这之间,我无人可以诉说,日日夜夜被恐惧所煎熬。
“他是万玉堂,无生堂大堂主,掌控无生堂地界之内一切生杀大权。
“而我,只是他的妻子,如今年华老去,娘家更是已经无人可以依靠……
“一直到任雄飞有一次前往内院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万玉堂打我,这才以下属之礼安慰。
“我这些年来苦楚无处宣泄,他既然亲眼得见此事,我……我自然是将什么都跟他说了。”
众人听到这里,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这会也明白了。
而这番话从头开始便是说的任雄飞和万夫人之间的纠葛,现在说到此处也算是彻底连上了。
就听到万夫人继续说道:
“任雄飞知道此事之后,既是愤怒,又是不敢相信。
“想要将此事公之于众,却又担心无生堂经此一役,再也无颜立足江湖。
“想要去找万玉堂对质,可如此去了,岂不是上门送死?
“所以,这几年以来,任雄飞一直都在尝试调查此事,可越是涉及到万玉堂心中隐秘,这事情的难度也就越大。
“暗殿环绕无生堂,几乎无人能够逃过暗殿耳目……
“以至于时至今日,都未曾有太多进展。而我这一面之词,纵然是说给了大家去听,又能如何呢?
“哪怕是大家信了,就真的能够对付万玉堂了吗?
“可今日却又有不同了……
“苏总镖头莅临无生堂,万玉堂竟然妄想对付您,这是因为您于留音城下,杀死了夜君。
“也因此你和万玉堂之间算是结下了深仇了。
“他要为夜君报仇,讨那永夜谷妖女的欢心……却浑然没有想过,如果苏总镖头当真以为这件事情是我无生堂之人做下的,又会给无生堂带来何等的灭顶之灾!
“更何况,任雄飞调查此事,与我多见了几次面,他也清楚。
“虽然一时之间未必想到其中关节,可但凡想到,我怕是再也没有了性命。
“今日这才孤注一掷,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只请苏总镖头为我做主,救我性命,也救一救这无生堂!!”
一番话说到这里,她又跪了下来,连声哀求。
苏陌长叹一声:
“原来这其中竟然还有这许多因由……既如此,还请万堂主现身一见!”
最后一句话是以内力震动。
既然万夫人不惜一切的要将所有事情推到万玉堂的头上,苏陌也正好顺水推舟,邀请这万玉堂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苏陌一路看戏到现在,却始终看破不说破的原因。
他即想试探万玉堂,又不想打草惊蛇,本来就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却没想到瞌睡遇到软枕头。
万夫人导演一场大戏,亲自将万玉堂送到了风口浪尖,苏陌岂能辜负此等美意?
而就在苏陌话音落下的同时,禁地之内已经飞出了两个人。
在这两个人的周围更有数道影子环绕。
骤然间,所有的影子围绕一处,对当中一人联手围攻。
却听到那人怒喝一声,狠命一扯,这数道影子尽数被他扯飞。
可纵然如此,也是口喷鲜血,倒飞而回。
身形无巧不巧的跌落在了万夫人的身边,万夫人抬眼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任殿主!?”
再回头,看向飞跃而至的那人,不禁怒吼一声:
“万玉堂!!!
“你我夫妻情分自此恩断义绝,你残杀同门,修炼永夜谷魔功,影子戏法。
“此事如今已经大白于天下。
“现在更是亲自手刃同门……今天,我便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