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擎凝望着陶少章,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并不是很了解对方,对陶少章的了解,只停留在表面。
陶少章,出自诗礼传家的陶家,为什么懂仵作的事?
明明知道去萧县会死,为什么还是三番五次的去?
陶少章,真的傻吗?
抬起头,望着楚擎,陶少章依旧是那副傻乎乎的模样,笑着说道:“你不会懂,因为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懂的,愚兄笨,没手段,没脑子,所以只能去萧县,三番五次的去萧县。”
“三番五次?”楚擎面色微变:“你故意的,故意激怒李木,让他对你动手?!”
“不知,没想过,但是不怕,不怕死,因为…”
陶少章顿了顿,脸色有些发红:“当时只是想着,若是李木杀了我,杀了大理寺少卿,李家,一定会倒下,君臣,不会坐视不管,京中的世家,朝臣,都知晓李木不是好人,可却没人去萧县,我只想着…去的了话,若是真的丧命萧县,君臣,就会对李家动手了,毕竟,愚兄是大理寺少卿,朝廷命官。”
楚擎沉默了许久,随后站起身,给陶少章倒了杯茶。
“你怎么会精通验尸,也就是仵作的事?”
“愚兄害死过人。”
“害死过人?!”
“是的。”陶少章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爹爹入京前,我陶家,只是…”
“我知道,那时候你们陶家,种地,读书,什么都不是。”
“对,什么都不是。”陶少章露出了笑容,怀念的笑容:“在陶家村,爹爹教授我和大妹四书五经,无人打扰,也看不到这世间的丑恶。”
说着说着,陶少章的笑容有些变了味道。
“六天,下了六天大雨,田地都毁了,爹爹带我们投奔永州的故友,路上,遇了流民,流民,又将大妹和碧华冲散了。”
楚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之后呢?”
“之后,见了很多惨事,世家与官员,用一捧米,换命,几家几户的命,爹爹看不过去,要去阻拦,我不让。”
楚擎满面意外之色:“是你爹阻拦你?”
“是愚兄阻拦爹爹,我说自己都顾不上了,何必招惹是非,爹爹打了我。”
陶少章将苦涩的茶水灌进了嘴里,继续道:“不止一次,爹爹,见不得那些脏事,每次,我都拦,因为我怕,流民的命,不是命,我们也成了六品,怕丢了命,我怕死,怕爹爹得罪了人,我们陶家,我,怕我们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爹爹忍不下去,说朝廷已经征辟他好多次了,他要入京,入京为官,管这些脏事,恶事,我说好,当了官,再管。”
“再之后呢?”
“之后来到京外,却进不去,因为我们陶家也成了流民,萍儿…”
说着说着,陶少章的眼里就流出了眼泪:“萍儿,是秦伯在路上认的干女儿。”
“秦安秦大爷干女儿?”
“是,也是流民,秦伯的干女儿,爹娘都走散了,身边就一匹马,好马,好多人要抢,她说那是她爹马,不卖,马会带着她找到她爹,她靴子里藏着刀子,谁抢马,她就拿出刀子要杀人,萍儿对愚兄很好,到了京外,萍儿被抓走了,给了十文钱,我还是未拦着,我和爹说,第二日城门就开了,去找故友,马上就能当官,当了官,还怕找不回萍儿吗,第二日…”
陶少章已是泣不成声。
“第二日,爹入京了,大儒陈究带着爹,去了那刑部管事的府中,见了萍儿,萍儿的尸身。”
楚擎面色大变:“死了?”
“投井死的,身上都是鞭痕。”
陶少章止住了眼泪,笑道:“很俗套的故事,妹夫见笑了,其实,愚兄也不记得萍儿长的是何模样,也未有什么感情,只是给自己一个心安的理由,愚兄,也是个虚伪的人。”
楚擎摇了摇头,心情沉重。
“他们说,萍儿是投井自杀,我信,爹爹却不信,秦伯夜里,抓了那主事的管家,打断了他不知多少根骨头才知晓,萍儿是活活撑死的,那主事丧心病狂,让萍儿吃油,强往嘴里灌着,还用鞭子抽,死前,喊着,说陶大哥,说愚兄我,一定会去救她的,喊着喊着,就被撑死了。”
“我去寻了仵作,要验尸,仵作不肯,我央求了许久,仵作怕招惹是非,我便拜师,学仵作的本事,学了三个月,可三个月后,萍儿的尸身,早就腐了。”
“愚兄是个虚伪的人,不是为萍儿讨个公道,我连萍儿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只是见秦伯望着我的眼神,失望着,绝望着,仿佛看一个陌生人,看一个冷血的人。”
陶少章抬起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愚兄没脑子,真的没脑子,也没手段,不如妹夫,不如尚语,总是要等,等来等去,人就死了,尸体,也腐了。”
陶少章的表情很诡异,望着自己的手掌:“见了脏事,就好像手上有一根刺,想要拔掉,马上拔掉,等不及的拔掉,每次见了脏事,都是如此,愚兄只想着鱼死网破,若是再等,萍儿的冤魂,就会来梦中找我。”
“愚兄知晓,你们都觉得我没脑子,爹爹也这么说,愚兄觉着,没脑子,也成,没脑子的人,就可以鱼死网破,就可以同归于尽,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陶少章依旧望着手掌:“妹夫,你去过萧县吗。”
“没有。”
“愚兄去的时候,萧县的百姓,身上也有鞭痕,开山采石时,被抽的,我总告诉自己,要有脑子,三思后行,等一下,再等等,偌大个昌京,那么多朝臣,岂会不管呢。”
“愚兄就等,等了许久。”陶少章哈哈一笑:“发现京城中,都是聪明人,聪明人越多,枉死的百姓也就越多,我问爹爹,如何能杀了李木,爹爹说,我这么蠢,怎么不去和李木同归于尽。”
再次摊开手掌,陶少章喃喃道:“就好像一根刺,总想要拔掉,迫不及待,急不可耐,没脑子的人,是这样的,因为聪明人,太多太多了,被聪明人害死的萍儿,太多太多了。”
“妹夫啊,你不懂的,你也是聪明人,你比旁人,都聪明,与你说不通,见了刺,就要拔掉,哪怕血肉模糊,哪怕丢了性命,也要拔,一时片刻都等不了,等的话,蚀骨灼心,夜不能寐,举目四望,都是聪明人,我等不了聪明人的。”
“聪明人…”楚擎声音有些沙哑,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是理解不了,依旧生气,依旧觉得陶少章脑子有问题,但是说不出来。
“愚兄,丢了萍儿,连萍儿的马,都丢了,在萧县时,马被偷了,我还是想着,等等,等扳倒了李家,将萍儿的马找回来,就这样,又等了,马,找不回来了。”
陶少章站起身,擦了擦眼泪,冲着楚擎施了礼,回卧房了。
楚擎呆坐着,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他是不懂,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动。
见到了不堪入目的事,不管不顾,不用脑子,不考虑任何事情,就要上去管,就要上去鱼死网破,这就是白痴的行为。
陶少章,真的脑子不好使吗?
楚擎觉得应该不是。
只是陶少章懒得用脑子了,因为用脑子,就要等,一等,就变成了聪明人,变成了聪明人,就麻木了,就习惯了。
或许,这才是陶少章最怕的事情,怕变聪明,因为聪明人,会思考,会麻木,会视而不见。
京中的李家,萧县的李木,不正是因为聪明人太多了,才会如此张狂吗。
如果多几个陶少章,每日都要傻了唧的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李木,还敢这么这么张狂吗?
如果这个世道,很多很多陶少章,见到了不平事,什么都不思考,命也不要了,敢去用命唤一个公道,哪怕做法再傻,再蠢,想来这世道,会少了许多坏人。
“楚师。”昌贤脸上带着浓浓的困惑:“您说,陶大人他…”
“我也不知道。”楚擎摇着头,不断摇着头:“如果是你,你是他,会命都不要的独自一人,去桐城知州府大骂仇智吗?”
“学生…学生不会,这么做,无异于取死。”
“是啊,我也不会,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他,我们,只是一个见到了不平事,先是观望,再权衡利弊的聪明人。”
“可楚师您依旧在救人啊。”
“是的,我在救人,陶少章在坑人,聪明人想要救人,救的比他多,笨蛋坑人,坑的比我多,可…”
楚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陶少章,似乎没救过什么人,一直在坑人。
“学生懂了。”昌贤面露敬佩之色:“正是因为陶大人,才会有许多像楚师您这样的人出现。”
“是啊,勇气,很傻的勇气,这种勇气,不在乎生死,只在乎…睡的安稳。”
楚擎说完后,依旧困惑着。
是的,这辈子,楚擎永远无法理解陶少章,能够理解陶少章的人,或许只有同类了,这应该是一种心理疾病。
伸出手,望着手掌,楚擎微微叹了口气。
不平事,在陶少章的眼里就是一根刺,必须拔掉,哪怕知道拔不掉,哪怕知道越拔,扎的越深,依旧要拔,不拔,就不舒服,蚀骨灼心,不管不顾的拔,夜不能寐,这绝对是一种心理疾病,见了刺,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陶少章,有脑子,却不敢用,时间久了,就变的傻了,变成习惯了,做什么事,都不敢用脑子,慢慢的,就真的不用脑子了,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但是这样的人存在着,却是一件好事。”
昌贤突然问道:“楚师,学生似乎懂了,懂了为何当初师娘和父皇说,一定要让陶大人做大理寺少卿,又要父皇保证,保证护着陶大人的性命。”
一声马儿的嘶鸣声传来,穿着里衣的陶少章突然冲了出来。
“是马儿叫,马儿在叫,你们听到了吗,是萍儿!”
楚擎和昌贤一头雾水,陶少章已是夺门而出。
二人走出去后,发现陶少章正在搂着陶蔚然的坐骑,开心的像个孩子。
“看,是萍儿。”陶少章转过头,欣喜的大叫着:“萍儿告诉我,没脑子,是对的,萍儿原谅我了,原谅我了。”
望着一人一马,楚擎还是无法理解,昌贤亦是如此。
陶少章的行为,无疑是不可取的。
没脑子,会害死很多人,甚至比敌人,更加令人可恨。
楚擎不恨陶少章了,也不生气了,因为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原谅陶少章,而陶少章,也没资格让萍儿原谅他。
抓着楚擎的衣袖,昌贤的脸上,还是迷茫着,无法对陶少章进行一个准确的评论。
摸了摸下巴,楚擎笑了:“我们只要不做萍儿就好,以后,离他远点,这家伙,真的会害死人,不过你师娘,真的太聪明了,大理寺少卿,必须是个笨蛋,越笨越好!”
昌贤点着头,深以为然。
“楚师,听说您最早就与陶大人熟识,那时候的他,也这么笨吗。”
楚擎面色剧变。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走到今天,做了那么多事,回到最初的原点,户部,李家,突然莫名其妙的狠下心想要睡个安稳觉,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坑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