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妈妈的病情确实不严重,在医疗水平十分发达的今天,她的情况要比其他需要支架的病人好多了。再加上女儿女婿有钱有人脉,用的是最好的药,请的是最好的医生,住得是最好的病房,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没什么紧张感,心里十分踏实。
杨妈妈平时人缘好,搬到江城之后认识的朋友听说她住院了,都纷纷赶到医院来看她。杨爸爸收拾着水果和花束,热情地招待着客人,倒是杨妈妈本人最后受不了了,把这群人都赶走了,还得杨爸爸客客气气地赔不是。
“要我说他们就是趁这个机会来看弯弯和敬言的,哪儿是来看我的啊?一进门儿就盯着我女儿女婿看,心里想什么以为老娘不知道吗?”杨妈妈一边织毛衣一边说,“我徐春霞是心脏要支架,又不是脑子要支架,他们不就是想找个机会占点便宜吗?”
杨爸爸不赞同道:“哎呀霞姐,不好这样说的呀,大家可都是奔着你来的,你看看大家买的水果,不都是你爱吃的吗?”
杨妈妈翻了个白眼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他们打电话问你我爱吃什么,你告诉他们他们才买来的,要不然他们能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才怪。”
杨爸爸无奈叹息,求助般地望向正在削苹果的杨弯,杨弯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江敬言新拿来的自动削皮器上。
“囡囡,你别老是坐在那里不吭声呀,你也说两句,你看你妈妈还在织毛衣呢,她都快要手术了,也不好好休息一下!”杨爸爸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抱怨,他这句话杨弯倒是听进去了。
“妈,我爸这话说得对,您都快做手术了,怎么还在织毛衣啊?快放下,江敬言的衣服那么多都穿不完,您真不用给他织了。”
杨弯皱皱眉,走到病床边把杨妈妈手里的工具抢了过来。
杨妈妈不满道:“你干嘛呀,我还有几针就织完了,你就让我织完嘛,我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找点事情做呢!”
杨弯显得很无语,在杨妈妈百般坚持下,还是把她快织完的毛衣还给了她。
她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母亲,好像在计算母亲什么时候可以织完。
杨妈妈好整以暇地勾着针,压根不把闺女的盯视放在眼里,杨爸爸见此,也只能放任她了。
说心里话,杨弯还真有一点小嫉妒,自己老妈都这样了还不忘给女婿织毛衣,倒是她连副手套都没有,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不舒服。
等杨妈妈终于勾完了最后几针,杨弯才深呼吸了一下,嘱咐过她好好休息后,离开病房去透透气。
她离开之前,杨爸爸已经离开一会了,是回家准备晚餐去了。
杨弯以为他回来之后会直接去病房,很意外的是她走出病房没多远就在长椅上看见了他。
杨爸爸穿着简单的夹克衫,饭盒就放在身边,他颓丧地坐在那发呆,眼睛红红的,不靠近都能感觉到他情绪非常低落。
杨弯愣了愣,慢慢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落座,杨爸爸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有不认识的人坐下了,拿起饭盒准备离开,顺势还抹了一下眼泪。
当他发现坐下的人是杨弯时,仍可见年轻时英俊风采的脸上慢慢露出几丝尴尬。
“怎么是你呀囡囡,你怎么没在病房里陪你妈妈?”
杨爸爸思索片刻,重新坐到了长椅上,把手里的饭盒放在了膝盖上,认认真真地扶着。
杨弯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和父亲,半晌才道:“爸,您还在担心?”
杨爸爸面色一顿,须臾之后他几乎是有些慌张道:“没、没。大夫都说没事了,我还担心什么呀我,我只是……我只是……”迟疑许久,杨爸爸终究还是抿唇承认了,“囡囡,不怕你瞧不起爸爸,爸爸的确还是有些担心。哪怕医生已经说你妈妈不会有事,做完手术会很健康,我心里还是很难受。只要一想到她要上手术台,一想到她心脏里要支个东西,以后都不能过于大悲大喜,我这心里头呀,我就觉得……觉得我没照顾好她。”
杨爸爸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有的担心和紧张都埋在心底无人可说,最后还是女儿的询问让他把这一切释放了出来。他无助地抹着眼泪,另一只手还不忘记扶好饭盒。
这还是杨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
她心里难受极了,立刻往父亲身边挪了挪,揽住父亲的肩膀轻声道:“别担心爸,还有我在呢,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你们疏于关心,要是可以早点发现妈的病,说不定都不需要支架。”
杨爸爸坚持了那么久,终于还是在女儿的话语下释放了所有感情,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靠在女儿肩头低声哭泣,江敬言站在远处的拐角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
杨妈妈的手术很快就安排上了。
手术的过程有些漫长,但手术的结果非常好。
当医生告诉他们手术非常成功时,三个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杨爸爸抱着女儿哭得泣不成声,当妻子被推出来时,他立刻放开女儿激动地迎了上去,一路陪着杨妈妈去病房。
杨弯站在那看着,没有很快追上去,江敬言留在这儿陪着她,问她:“为什么不过去?”
杨弯笑了笑说:“只是觉得这一幕很美好,不忍心打破而已。”
江敬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微微点头说:“的确如此。”
杨弯缓缓偏过头注视着他,问他:“你以后也会像我爸爱我妈那样爱我吗?”
江敬言没有用言语回答,他只是十分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杨弯缓缓和他十指紧扣,慢慢扬起嘴角道:“我相信你会的。”
“你说得倒也不完全。”江敬言慢慢纠正她的说法,“我不会像岳父爱岳母那样爱你。”
杨弯微微一怔,有些错愕地望着他。
江敬言回望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十分认真道:“我会比那更爱你。”
杨弯慢慢回过神,被他这话锋一转搞得心中跌宕起伏,郁结之后又是大喜,她忍不住掐了他一下,愤愤说道:“以后麻烦你有话一口气说完,再这样大喘气我迟早也被你搞出心脏病。”
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但说完之后遭到了江敬言的强烈反对,他几乎是有些严肃地抓紧了她的手,用半是警告的语气说:“不许做这样的假设。”
杨弯愣了愣才说:“我开个玩笑嘛……”
“不许开这样的玩笑。”他十分坚持,分毫不让。
杨弯看着他那副她不认错就不退让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直接扑到了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说:“你放心,我会很健康的。”她踮着脚靠在他肩膀上,望着父母消失的方向低低地说,“我会一直健健康康陪着你的。”
这算是最好的承诺了。
江敬言也比较满意,终于算是放过了她。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杨妈妈恢复得很好,没多久就活蹦乱跳,嚷嚷着要出院。
“怎么能这么快出院呀霞姐!还没到时间呢,医生不会同意的!”杨爸爸据理力争,可惜还是拗不过杨妈妈,最后他只好搬来救兵,“敬言啊,你妈待得无奈,死活要回家去,你快劝劝她!”
杨弯站在江敬言身边,很纳闷地问父亲:“爸,你为什么不让我劝我妈啊?”
杨爸爸无奈道:“比起你,你妈更听敬言的话嘛……”
杨弯有点吃醋,望向母亲道:“妈,我爸说得是真的吗?江敬言说话比我说话好使?”
江敬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杨弯挑衅似的瞪回去,杨妈妈看见他们来了,倒是答非所问地说:“你们来得正好。”杨妈妈也不张罗着收拾东西了,反而把收拾好的东西都拆开了,一边翻动一边说,“我准备的东西哪儿去了呢?我得好好找找。”
杨弯有些好奇,凑过去帮忙说:“您找什么呢?”
杨妈妈皱着眉说:“毛衣啊!我织好得毛衣,刚刚还看见呢!”
杨弯一怔,没想到居然是毛衣,转念想想也对,手术前她就织完了,现在肯定是打算拿给江敬言穿。
杨弯望向江敬言,语调很酸道:“这下你可有福气了,天气刚冷就有手工毛衣穿。”
江敬言嘴角噙着笑,还不等他说什么呢,杨妈妈就高兴地说:“找到了!”
杨弯立刻望向母亲,母亲认真地拿起一件深蓝色的手工毛衣,站起来对着女婿的好身材一阵比划,十分骄傲道:“我的手艺就是好,我女婿身材保持得也好,这么多年也没胖,穿上一定又帅气又合适。”
杨妈妈说得一点都不错,江敬言的身材就是衣服架子,披个麻袋都好看,更别提穿上这么用心编织的毛衣了。
杨弯站直身子在一旁长叹一声:“虽然有点嫉妒,但也不得不夸奖一句,的确是很好看。”
江敬言瞥了她一眼,接过岳母的毛衣认真地道了谢,那态度好到就差直接穿到身上了。
杨弯一股子酸味,杨妈妈不可能没察觉到,她给江敬言拿完毛衣就转了过来,扫了一眼女儿说:“你在那阴阳怪气什么呢?”
杨弯扁扁嘴:“我可没阴阳怪气。”
杨妈妈白了她一眼,直接弯下腰再次翻动行李,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
又是一件毛衣。
杨弯愣了愣,有些惊讶地望着那件毛衣:“这是……您还织了两件给他换洗?”
杨妈妈没回答,直接站起来把毛衣塞给了她,然后继续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说:“老杨,你快帮我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别等着回家了再回来拿。”
杨爸爸拽了拽女儿的胳膊,想让女儿拦着妻子,可他女儿现在只顾着惊讶了,开口说话也和出院的话题无关。
“妈,您这件毛衣是不是织得有点小?”杨弯傻乎乎地说,“江敬言应该穿不上?”
杨妈妈忍无可忍道:“那是给你的!你是不是傻啊,那种款式怎么可能是男孩子穿的?!”
杨弯愣住了,惊讶道:“给我的?还有我的份儿?”
“你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不给你准备?我一早就给你织好了,后来才开始给敬言织的。”杨妈妈有点生气地说,“我说你这丫头怎么年纪越大越笨了呢?之前是想逗逗你才没说,没想到你居然还当真了,看来你妈我在你心里还真是冷酷无情偏心眼到家了。”
杨弯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眼睛一热差点又要哭了。
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幕她毕业之后的场景。
那时的她忙于工作,没时间管家里,母亲便时不时就来帮她做饭、收拾屋子。
虽然吴妈是非常合格的保姆,但杨妈妈一开始搬来江城的时候还是喜欢亲自来帮杨弯收拾家,作为母亲,她总觉得女儿这也缺那也缺,常常会自讨腰包给她准备好一切。
还有毛衣,何止今年织了两个人的,杨妈妈每年都织两个人的,只是杨弯前面都忘记了才会胡思乱想,她现在不但眼睛热了,脑子也热了,之前那些不记得的,也都想起了大半。
事实上,她不但想起了那些事,还想起了……想起了父母刚搬到江城时的场景。
老两口在老家生活了半辈子,女儿结婚了就被接到了江城,说是儿女要尽孝,但对于长辈来说,一下子从一个熟悉的地方搬到完全陌生的城市,怎么能那么快适应呢?
杨妈妈也不是不相信吴妈能照顾好小两口,只是她除了到女儿家里来,就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她每天除了看电视就没事可干,出了门谁也不认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想去溜溜弯都怕迷路,所以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呆在杨弯和江敬言的家里。
杨弯不止一次下班时看见母亲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发呆,那幕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到杨弯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她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开始哭了,她不断在心里问自己这几年有没有照顾好爸妈,问自己在爸妈认识新朋友熟悉新环境之前都是怎么过来的,她不断责备着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女儿,愧疚感席卷了她整个人,如果不是江敬言及时把她带出来,她恐怕会大哭一场。
“妈刚做完手术,需要保持好心情,你这样很容易让她担心。”江敬言的声音就在耳边,杨弯木讷地跟着他离开医院,回到车上,等他给她系好安全带,她才稍稍有了反应。
“江敬言。”她叫他的名字。
江敬言刚刚回到驾驶座上,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望向她:“怎么了。”
杨弯揉了揉眼睛说:“我们生个孩子。”
这次轮到江敬言愣住了,他半晌才道:“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杨弯收回视线望着前方,看了许久才说:“我以前没发觉,现在却发现,其实生命是很脆弱的,每个人的时间都很有限,谁都不知道今天说了再见明天是不是还能再见。”她双手交握,一点点加大握着手的力道,“妈的病让我有了一种想法,我想没有谁是可以陪伴心爱的人一生的,我们谁都不知道谁会先离开谁,如果能有个孩子,那有一方先离开了,另一方至少还可以有个依靠,有个念想。”
杨弯转头望向江敬言,红着眼睛道:“就像我爸那样,他其实很担心我妈,害怕得要死,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他至少还能依靠我。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我们也需要那样一个人,不管我们谁先出了事,至少看到孩子,就还能想到彼此。”她笑笑说,“你不知道,当我看见我爸那种无措,那种伤心时,我就想到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经历这些……我不想你经历这些,我不希望你有这一天,可我们谁都无法断定未来。”
江敬言眼神复杂地望着她,他想说什么,但杨弯抢在前面说:“你听我把话说完。”她吸吸鼻子道,“我不能确保自己万无一失,所以我希望能生一个我们的孩子,让孩子好好长大,在这个孩子小的时候可以依靠我们,等孩子长大之后,也能成为我们的依靠。”她抬起手,微微倾身过去轻抚着丈夫的脸庞,低柔地说,“我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不管我们谁先离开谁,留下的那个身边都不至于空无一人。”
最初的最初,在江敬言提到“小董事”这个话题时,杨弯是没放在心上的。
他们都还年轻,她也还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在她的意识中她比实际年龄都还要小,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能如此草率地成为母亲呢?
但是现在不同了。
通过母亲生病的事,通过父亲在母亲生病这件事上的表现,杨弯意识到有个孩子是件好事。
她甚至也因为母亲对自己那种内敛而不言说的爱,升起了想要当母亲的心。
她缓缓靠向驾驶座,江敬言迁就她的方向侧过来让她靠着,杨弯侧头抵着他的肩膀,认认真真地说:“这不是我一时冲动,我是认真的——我们生个孩子,老公。”
“我们生个孩子,老公。”
后面的许多日子,只要一想起杨弯这句话,江敬言就能笑醒。
杨妈妈出院之后,杨弯和江敬言没让他们老两口回家,而是叫上了他的父母,两家人一起外出度假休养去了。
度假的地方是一处漂亮的复古庄园,庄园里有牧场,有城堡一样的房子,还有美丽如画的花园。
杨弯穿着裙子,披着羊毛披肩,躺在花园的椅子上,左边是江敬言,右边是正在喝茶聊天的父母和公婆。
这是一个清晨,阳光特别好,空气也很清新,她神神秘秘地递给了江敬言一个小盒子,江敬言接过来打开看,先是一愣,随后竟有些无措起来。
“这是……”他沉沉地开口,欲言又止,是杨弯补全了他的话。
“是验孕棒。”杨弯笑眯眯的,眼睛如名字一样弯弯的,“如你所见,两道杠。”她靠近了一些,在他耳边低声耳语道,“你要当爸爸了。”
你要当爸爸了——这句简单的话语像清晨最悦耳的鸟鸣,江敬言大多时间都是个铁面无私甚至都有点无情的人,但当他听见这句话时却情不自禁地眼眶一红,差点失态地落泪。
他快速仰起头,将眼泪逼退回去,再低下头来时,杨弯已经从她的躺椅挪到了他这里,靠在他怀里说:“我困了,我要眯一会。”
她是真的困了,好像怀孕之后都会比较容易困容易累?靠在他身边之后,她没多久就睡着了。
江敬言本想直接将她怀孕的好消息告诉旁边的双方父母,可见她如此,又不忍心闹出太大动静吵醒她。
他收好了验孕棒,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面颊,微风吹起她的发丝,那一刻,岁月静好,他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人会比他更幸福了。
他忽然想到了一首诗,一首英文诗,名字是《礼物》,来自于切斯瓦夫·米沃什。
他微眯着眼睛望向阳光的尽头,用非常轻微的声音缓缓念着——
“adaysohappy.
fogliftedearly.iworkedinthegarden.
hummingbirdswerestoppingoverthehoneysuckleflowers.
therewasnothingonearthiwantedtopossess.
iknewnooneworthmyenvyinghim.
whateverevilihadsuffered,ifot.
tothinkthatonceiwasthesamemandidnotembarrassme.
inmybodyifeltnopain.
whenstraighteningup,isawblueseaandsails.”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