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杨弯是真的多虑了。
江敬言唱歌一点都不难听。
恰恰相反,他乐感极好,本身音色又好听,所以歌唱出来也十分悦耳。
他唱了一首不算老不算新的歌,名字叫……《你是我心爱的姑娘》。
音乐的节奏很舒缓,整个包间的光线都跟着音乐一点点柔和变幻着,他的每一句歌词,每一段乐声,都让杨弯心乱如麻。
杨弯忍不住抓紧了孟妮的手,孟妮担忧地望向她,关切问道:“你没事?”
杨弯勉强笑道:“我不太记得后来的事情……所以,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唱歌?”
孟妮沉默了一会说:“至少在我面前是第一次,但在你那里我就不太知道了。”
杨弯慢慢垂下了眼,竟有些快要热泪盈眶的感觉。
她压制着胸腔内的悸动,耳边依旧回荡着抒情歌的音调。
他是故意选这首歌吗?
这首歌的歌词,为什么那样饱含深意?
杨弯缓缓双手交握,在掌心里掐自己,尽量保持平静。
她抬起眼,望着江敬言,他坐在那儿,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他在认真唱歌,目光落在大屏幕上,似乎是心无旁骛,可那歌词……
杨弯始终无法平静。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我从不会轻易许下任何诺言,也从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
而现在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
可突然有一天你离开了这里,带走了整个世界没留一片云;
从此我就像抽离麦芒的青稞,在那凄风苦雨中晃曳彷徨。】
唱到这里其实都是还好的,最让杨弯感同身受的是后面——
【但是希望你明白,我就在你身旁,无论你在多远的地方;
即使你变了模样,即使你把我遗忘,你永远都是我心爱的姑娘。】
即使你变了模样,即使你把我遗忘,你永远都是我心爱的姑娘。
杨弯到底还是掉了眼泪,虽然昨天晚上开始她就告诉自己不准再哭了,不准再被一份感情牵着鼻子走,可听着江敬言唱这首歌,她心里真的很难受,真的没办法让自己不哭。
杨弯抹掉脸上的泪痕,这大概是今晚最安静的时刻了,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喝酒玩笑,所有的人都坐在那安安静静地听江敬言唱完这首歌。
当音乐声停止的时候,大家都为他鼓起了掌。
没人知道他和杨弯之间发生了什么,除了顾淮和孟妮。
所以在场除了他们之外的其他人,都没对这首歌想太多。他们只为第一次听江敬言唱歌——而且还是首情歌感到惊讶,等他唱完了就走上去和他交谈起来。
杨弯看着被人团团围住的江敬言,他似乎走到哪里都是主角,他来之前大家各司其职,没有一个人受到冷落,但他来了之后大家的注意力便都放在了他身上,无论男女。
他现在可比她印象当中招人喜欢多了,她想,大约在她失去的那段记忆里,他也是在慢慢改变的。大学第一年,所有人都还是原本的个性,大学是一个微型社会,一切的转变和成长,都在她丢失的那段记忆里。
此时此刻大约是杨弯溺水苏醒以来,第一次想让自己恢复些许记忆。
不必太多,不必扰乱她的心绪,只需要知道关于他改变的那些过往就好。
但这也是奢求了,要么就是全忘记,要么就是星星点点随缘想起,谁都不是上帝,也不是神,谁又能真的自己掌控自己呢。
大约快十一点钟时,同学聚会彻底结束。
站在酒店门口,该叫代驾的叫代驾,没喝酒的就自己开车回去。
所有人都在道别,杨弯也不例外,她站在江敬言身边,每个人走之前都要和他们说一声,这架势颇有些像结婚典礼结束送宾客一样。
杨弯借着夜风抓了抓头发,等人终于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和江敬言一起离开。
她脚步有些虚浮,心不在焉的,险些被台阶绊倒,幸好江敬言扶住了她。
“谢谢。”
稳住身形,杨弯道了谢,江敬言蹙眉睨了她一眼,倒是没有责怪她走路不专心,而是曲起了手臂,然后用催促的眼神望着她。
杨弯愣了一下,脑子里还在迟疑,身体却早已做出了反应,十分熟练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这一切看起来可不像是记忆倒退的她,顾淮远远瞧着竟有些慌张——她不会已经恢复记忆了?这几天他们都没说上话,过往他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感情,毕竟杨弯已经恋爱结婚,可是……可是这也许是上天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虽然介入别人的婚姻是非常低劣的行为,但他已经错过一次了,如果再错过一次,他就真的只能遗憾终生了。
顾淮脸上露出了矛盾挣扎的神情,他眼镜片后的眸子赤红而沉默,陆宣看了半天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朝杨弯的方向跑了过去,顾淮拦都没拦住。
又或许,他原本是真的想拦住他的,可想到自己的私心,又不自觉放任了他。
“杨弯!你等一下!”
陆宣喊住了杨弯,杨弯停下脚步代表着江敬言也会停下脚步,夫妻俩转头望向他,说实话,陆宣觉得压力有点大,但是……
自己犯下的错自己来解决,这是责任也是义务。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他站得离他们有点远,靠近花坛的位置,走过去说话的话江敬言是听不见的。
杨弯犹豫了一下说:“有什么话直接在这儿说不行吗?”
陆宣瞥了江敬言一眼,半真半假地玩笑道:“难道你还没有和老同学单独说几句话的自由吗?敬言不会那么小气?”
陆宣用这种方式暗示江敬言放人,可江敬言自念书时就不遵从套路,多年来依然没变。
“她想去就去,我不会阻拦,但如果她不想去,哪怕你这样说我也不会让她去。”江敬言不咸不淡地说完,就对杨弯道,“你自己选择。”
杨弯看看他又看看陆宣,陆宣无奈,只好朝她作揖哀求,杨弯无奈地叹了口气,抽出手臂对江敬言道:“那你先去车上等我,我说完话就回去了。”
江敬言不知何意地瞥了一眼依旧站在酒店门口的顾淮,他狼狈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江敬言望过去后他抬起了头,两个男人对视几秒,顾淮碍于良心的谴责,又不想真的把陆宣拉回来斩断这一切,毕竟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所以到了最后,他只有直接转身走人。
他走了,如果只是陆宣,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太过防范的,江敬言权衡片刻,转身离开了这里。
见他走了,陆宣松了口气,迎上杨弯说:“有件事我藏在心里好多年了,今天必须告诉你了。”
杨弯佯装为难道:“你该不会要跟我表白?真遗憾我都结婚好久了。”
陆宣翻了个白眼说:“行了别开玩笑了,我和你说正事儿呢。”
是正事儿啊?杨弯正了正脸色道:“你说,什么事。”
陆宣抿了抿唇,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说:“你还记得大一时我告诉你的那件事儿吗?”
杨弯不解道:“哪件事?你告诉我挺多事儿的。”
陆宣有点着急:“就是关于顾淮的那件事儿啊!”
陆宣告诉她的,关于顾淮的那件事儿?
杨弯很快反应过来,还以为陆宣怕她说出去,于是立刻抬起手保证道:“你放心,那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略顿,她咬咬唇说,“不……其实我最近告诉了一个人。”
为了自己的清白,她告诉了孟妮,但孟妮并没说出去,这应该……应该也没什么?
有点心虚,杨弯紧接着补充道:“不过你放心,除了她我再也不会告诉别人了,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说。”
陆宣无奈道:“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以你这反应来看,顾淮压根就什么都没说。”
杨弯愣了愣:“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宣抹了抹脸,借着酒意深呼吸道:“杨弯,我得先给你道个歉,我骗了你。”
“什么?”杨弯睁大了眼睛。
“我当年骗了你。”陆宣认真地说,“我把你当做了那种来骚扰顾淮,让他不能好好学习的女生了。我不知道顾淮喜欢你,我就自作主张跑来跟你说顾淮是gay,希望你能知难而退,让顾淮少点烦恼。其实顾淮根本不是gay,他性取向很正常,他这些年一直喜欢你,从来都没告诉过你!”
杨弯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几乎在陆宣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便有许多接连不断的熟悉画面跑回了脑子里,仿佛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她听过意思相同的话,那时的她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
然后她落水了。
被水侵袭的记忆回到了脑海中,杨弯在那一瞬间感觉有些窒息,脸都白了。
她耳边响起嘈杂的声音,流水声,风声,鸟鸣声,还有……顾淮说话的声音。
眼前的人似乎从陆宣变成了顾淮,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他们本该去谈合作,顾淮却将车子开到了湖边,说是有些话想跟她说。
杨弯当时只以为是工作上的事,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前往湖边散步。
不多时,画面转变,停在一棵树下,杨弯看见二十五岁意气风发的自己站在靠近湖边的位置,仰头望着顾淮,顾淮的唇瓣开合,在说话——
“……我并不喜欢男人。”他低声道,“当年是个误会。陆宣常常会为我处理那些来表白的女生,担心她们打搅到我。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我想,让女孩们误认为我是gay而放弃我,比让她们知道我不喜欢她们而放弃我更温和,不会十分伤害到她们,所以也没阻止过。”
“……后来就是你。你和那些女孩是不一样的,当我知道陆宣这么做了之后,本想解释清楚,但……我那时看你为难又坚定的样子实在觉得可爱,就想逗逗你,便暂时放任了事态发展。我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一切,可……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喜欢上了江敬言。”
“……我本想把这些话藏在心里一辈子,永远不告诉你,因为你已经有了新的喜欢的人,甚至你们现在已经结了婚,我告诉你这些不过是为你添麻烦,但是……”
顾淮抬起了眼眸,凝视着画面中和杨弯本人有着如出一辙震惊表情的女孩,艰涩地说:“我也是个人,我也有自私的一面,我可能真的没办法做个圣人,时至今日已经是我的忍耐极限,我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也算跟过去的自己告别。从今往后,我们再不提这些,做一辈子的朋友也好,不做朋友也罢,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主动辞职。我今天说的这些话,真的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而已,我不希望把它带进棺材,我今后恐怕终究也会结婚,我也担心到那时你会觉得我的妻子很可怜……弯弯!”
顾淮的话还没说完,画面中的杨弯便因为吃惊而往后退,跌入了湖中。
顾淮是不会游泳的,但还是在她跌入湖中的一瞬间跟着跳了下去,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人都被路人救起,一起送进医院,顾淮情况不重,杨弯因为挣扎激烈进了太多水,沉得较深,上岸时间晚,大脑窒息而记忆倒退。
这就是她出事的全部经过了。
这也太可笑了。
一切不过因为一个玩笑,却……
却……
大约是杨弯的状态太吓人了,陆宣有点紧张:“你没事?”他上前拉住了杨弯的手臂,“你没事弯弯?你别吓我啊!”
他想看看杨弯怎么了,但远远瞧着却像是他在伤害她。江敬言在车上等了许久没等到杨弯,便回来看看,恰好就瞧见了这一幕。
他几乎眨眼间便跑到了杨弯身边,将她从陆宣那里拉到了自己怀中。
陆宣见到江敬言有点露怯,他尴尬地笑着说:“她好像不太舒服,你看看,我先走了。”
江敬言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他走?
他二话不说拽住了陆宣的手臂,陆宣被拽得很疼,害怕地说:“你干嘛啊敬言,我什么都没做,杨弯她是自己……是她自己……”
“她……”江敬言想说什么,但被杨弯打断了。
她抓住了他拉着陆宣的手,皱着眉说:“让他走。”
江敬言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顺从地松开手,放走了陆宣。
陆宣离开时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杨弯避开目光不与他对视,等他消失在拐角处,她才重新抬起眼,望着街角的路灯。
“怎么回事。”
饶是江敬言那种天塌下来仿佛都能淡定走路的人,此刻也会迫不及待地寻找答案。杨弯也没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将视线转到他身上,在夜幕下望着他的脸。
她看了他许久,才笑着说了一句:“或许这就是缘分。”
江敬言很不解地皱着眉:“陆宣到底说了什么?”
杨弯摇摇头说:“他说了什么不重要。”她低下头,握住他的手,“重要的是,我发现缘分这个词虽然很俗气,但人和人能不能在一起,真的还是要看缘分。”
而有缘无分……
大约就是说她和顾淮这种情况了。
杨弯嘴角的笑容加深了一点,她松开他的手,直接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颈,这个动作有点突然,让江敬言有些措手不及。
“……怎么了。”他低声喃喃道。
杨弯靠在他颈间沉默了一会说:“我想跟你道个歉,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江敬言微微侧脸面向她,四目相对几秒,他问她:“为什么道歉。”
杨弯想起了之前的种种。
想起了自己苏醒之后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很认真地怨恨过他。
可事实上,是她给他带来了很多不好的影响。
之前以为顾淮是gay,她还问心无愧来着,但现在细想想,不管顾淮是不是gay,在别人眼里他都是个男人。他们之间还曾有过那样一段有缘无分的喜爱,本身就应该避嫌,江敬言也有理由去在意这些。
他的信任和理智不该是她理所应当的资本。
她总归还是为他带来了烦恼,也不知她落水昏迷的那段日子,他是在怎样的流言蜚语中度过的。
即便顶着那些压力,他依然不曾放弃她或者真生她的气,他还是会去医院看她,哪怕耽误多伦多的新酒店开业,哪怕要拜托年事已高的父母帮忙,他还是选择留在国内。
因为她还没醒来,因为她还没出院,因为她还需要他。
他的感情干净、直接,可她的感情却夹杂着矛盾和自我。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她必须要说,他们之间的感情付出是不对等的。
她何德何能拥有这些?
杨弯没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但她沉默时的神情充满了歉意,江敬言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强烈的好奇心,他很想知道陆宣到底说了什么,但他注视着杨弯,看得出来她是不愿多谈的。
她不愿多谈,那他便……算了。
江敬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牵着她的手走向停车场。
“回家。”他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