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杨弯其人,此生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穿着公仔装给甜品店发传单。

那时候甜品店刚开始流行,她大一课程也不多,闲暇时间就都拿来打工了。

要说杨弯这姑娘就是争气,不管干什么都能干出个名堂,那么热的夏天,所有人都没办法穿着公仔装长时间站在外面忙碌,就杨弯坚持得住。

她有秘诀。

藿香正气水。

感觉不舒服了,就摘了小熊头套喝一口,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

她能够一直从下午四点钟坚持到晚上店铺关门,不但能把传单全部发完,还总能邀请到客人进店,店长特别特别喜欢她。

也不单单是甜品店的店长,杨弯所有兼职的商店店长都很喜欢她,小姑娘年轻开朗,又吃苦耐劳,总能出色完成工作,这样的员工谁不喜欢?

有一段时间,杨弯有个绰号叫打工女皇,学校里再没有比她做得兼职还多,又状态好的了。

她拿到的最多的一笔兼职薪水,就是发传单那份。在那个年份,她一个兼职,一个月拿到了一千多,这可把她高兴坏了,但就这样她也没舍得放开手消费一下奖励自己,存了一部分生活费之后,就把大部分寄回家了。

杨妈妈和杨爸爸收到钱时惊讶极了,还以为闺女在外面学坏了——要不然一个大一学生不跟家里要钱就不错了,怎么还会寄钱回家呢?

杨弯好一顿解释,才打消了二老要到江城来一探究竟的念头,那时她也真是倒霉,跟爸妈解释的时候还让江敬言给听见了。

当时杨弯有点累了,就摘了头套坐到花坛边休息,顺便喝口水。

爸妈的电话就在那个时候打过来,她也就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的。

这天气穿着公仔装,其实真的挺辛苦的,杨弯好几次都差点昏厥过去,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然后她就在好不容易劝说了父母之后,碰上了江敬言。

江敬言应该是出来玩的,他穿着一条黑色长裤,蓝白相间的连帽卫衣,一头黑色的碎发乱乱地扫在额头,一双黑曜石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杨弯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他说:“江同学?”

江敬言手里提着杯奶茶,袋子是甜品店的商标——原来他是来买奶茶的。

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杨弯,杨弯的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全都贴在脸上,很不美观。

她本身也不属于那种漂亮姑娘,顶多只能说是五官端庄,颇为秀气,现在还这副狼狈样子,让人看上去肯定更加不雅。

杨弯有点不自在地闪躲着江敬言的目光,皱起眉头说:“你看什么呢?”

江敬言缓缓收回了他仿佛带着温度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了句:“看看熊后面是什么人。”

杨弯嘴角一抽,不耐烦地说:“我在做兼职,你没事的话就请快点走,别耽误我工作。”说完话,她就把头套戴了回去,用毛茸茸的手拿起剩下的传单,兢兢业业地干活去了。

江敬言将奶茶从袋子里取出来,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漫步走到卖力推销的杨弯身边,懒洋洋地伸了伸手。

杨弯转过头,一张熊脸盯着他,明明玩偶的头是固定表情的,但他好像能看见她在瞪他似的。

“不给我一张吗?”江敬言淡淡地问了句,也不等她主动给,直接从她手里抽了一叠,然后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快速地分成几份,丢给路过的人,特别潇洒地走掉了。

杨弯站在炎热的路灯下面,望着大男生挺拔离去的背影,其实他当时是想帮忙的?

坐在车子副驾驶上,仍然对那一刻记忆鲜明的杨弯偷瞄了一眼开车的江敬言,他脸上还贴着创可贴,遮挡着她用抱枕留下的伤口。

虽然他们俩在学校里互看生厌,但他那时的确是想要帮她的?

她还有那么多传单没发完,他一把拿走了厚厚一叠,随意地帮她发给了一些姑娘——这肯定是在帮她。

虽然他别扭的不愿意承认。

哎。

看来江同学除了脾气差了点,不爱学习了点,原则性差了点,讨人厌了点,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嗯,是的。

而且,二十五岁的她居然都买得起这么豪华的车子了吗?

这可不是几千块钱能搞定的。

壮着胆子摸了摸汽车的内饰,杨弯忍不住感慨地说了句:“质感真好啊。”

开车的江敬言直接一打方向,将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车内光线猛地一暗,又因为在不断转弯,杨弯的身子朝一边倾斜,差点撞到车窗上。

“喂……”杨弯愤愤不平,想说什么,却又想起自己还有求于某位司机,人家还没答应呢,顿时又泄了气。

“喂什么?”江敬言把车停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杨弯面带微笑,脾气很好道:“没什么。我们到了?那我先下车了。”

她说完话就转身开门,转开脸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江敬言透过车窗看到,不禁为她变脸速度咋舌。

假笑得可真是专业啊,如此收放自如,都可以去开课教人了。

杨弯可没想那么多,下了车她就绕到了车子另一边。

等江敬言也下来,她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江敬言瞥了一眼,问她:“干什么。”

杨弯深呼吸了一下说:“走不稳,借力一下,大恩不言谢。”

江敬言握了握拳,面色难看地关了车门按下车锁,一路给杨弯当拐杖,直到他们进了电梯,电梯一点点往上移动。

“……楼这么高啊。”电梯里,杨弯没话找话。

江敬言笔直地站在那,面无表情,只字不言。

“江同学,你倒是说句话呀……真的不能帮我吗?非得看我出洋相你才甘心吗?”杨弯一脸沮丧道,“我姿态都低成这样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还不行吗?”

江敬言盯着电梯上不断跳动的数字,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死心,不可能。”

又是这三个字。

不可能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

眼看着电梯就到要八楼了啊,她都要死到临头了,杨弯是真的没办法了。

她突然从抓着他衣袖换做抓着他胳膊,江敬言被抓得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杨弯回敬回去,软得不行,开始来硬的,“你必须答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江敬言不为所动。

“我就在你胳膊上写一个惨字!”杨弯恨恨道,“用口红!你擦都擦不掉!”

“……看来你倒退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智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电梯马上到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一会出去你可一定要提醒我该怎么做,你同不同意?同意你就呼吸一下。”

江敬言:“……”同意就呼吸一下?她可真是个谈判鬼才啊。

“好了你呼吸了,这下你可不能再反悔了,再反悔你就是男子汉大豆腐。”杨弯紧盯着电梯上的数字,在数字变成8,金灿灿的电梯门一点点打开时,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已经没有什么好词语可以形容江敬言此刻的心情了。

他英俊的五官有些扭曲,手臂被杨弯强行挽住,两人一起迈出电梯,杨弯等着江敬言带路,江敬言高贵淡漠地瞟了她一眼,稍稍皱起修长的眉,迈开步子往左边走。

看来公司在左边。

杨弯强行摆出一副面无表情,忍耐着心底里的好奇,挽着江敬言往前走。

这一路上,他们碰上了不少人,每个人都化着精致的妆容,打扮得简约时尚,杨弯这素面朝天的,越往前走越觉得心虚,渐渐地就迈不开步子了。

“怎么。”江敬言停住脚步,垂眼睨着她说,“怕了?”

“怕???”杨弯又被激起了战意,“我杨弯的字典里就没有‘怕’这个字。”

她挺起胸膛,直接拖着江敬言的手臂跨进了自动门。这一进去,办公室内敛高雅的装修就别提了,那种人人忙碌,极其紧张的工作气氛瞬间感染了杨弯,她站在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直到——完全大变样的孟妮来到她面前。

“江总,早上好。”孟妮先客客气气地跟江敬言打了个招呼,目光在他脸颊贴的创可贴上犹疑了一会,才转而望向了杨弯。

她笑着眨了眨眼睛:“弯弯,身体完全好了吗?”

杨弯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美人,完全傻了。

上帝,这是谁啊?这还是她认识的孟妮吗?这嫩滑的肌肤,这完美的妆容,这无可挑剔的衣着打扮,这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健步如飞的模样……谁能想象她大学的时候还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出去上课都直接套个羽绒服,里面连睡衣都不换呢?

孟妮见杨弯只是盯着她看却不说话,一时还有点紧张,她立刻检查了一下自己,小声问道:“我哪里不对劲吗?”

江敬言替杨弯把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合上,淡淡地说了句:“不是你哪里不对。”他瞥了一眼身边看傻了的姑娘,“是她不对。”

孟妮不解地望了望他,江敬言没再说什么,直接拉着杨弯朝总编办公室走,这一路上又遇见了不少人,其中不管男女,身材长相都无可挑剔,打扮也非常考究,真不愧是做时尚杂志的杂志社啊。

杨弯跟着江敬言进了总编办公室,低头瞄了一眼养病期间养肥不少的肚子,穿这套衣服的时候她就感觉腰围有点紧了,现在这种衣服包不住人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相较于她今天在公司里见到的其他人,她……她好胖啊!!!

杨弯捧住脸,埋头坐到了沙发上,羞愧极了。

孟妮脚步很轻地走进办公室,观察了一圈办公室内的两人,抱着怀里的杂志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弯偷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那副样子既陌生又熟悉,让孟妮感觉很有年代感。

江敬言是真的不想帮杨弯,他把她送到这里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在杨弯朝他投去求助眼神的时候,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弯着急地想要阻拦,但他速度太快,她根本拦不住。

孟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弯弯?你和江敬言还没和好吗?他怎么还是那副生人勿进的棺材脸?这都多久了?”她拉着追到门口的杨弯,“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打扰你,就是想让你好好休息,怎么你精神看上去还是不太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杨弯难受地哼哼了几声,像一只被放了气的玩偶般瘫倒在沙发上,她牵着孟妮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去,盯着天花板道:“这事儿说来话长啊……”

孟妮满脑子问号,杨弯沉吟片刻,才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遭遇简单叙述了一遍。

听完这一切的孟妮,她睁大眼睛张大了嘴巴,怀里的杂志全都掉到了地上。

她惊悚地指着软成一滩烂泥的杨弯:“——所以你失忆了??只记得十八岁之前的事情了?”

杨弯努力从沙发上爬起来,垂头丧气道:“是的孟妮,这种事你知道了就行了,就别再复述一遍二次伤害了?”

孟妮弯腰捡起地上的杂志,十秒钟内变了十个表情,一点都不夸张。

“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孟妮勉强冷静下来,问了这么一句。

杨弯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使劲地点了点头说:“记得!我当然记得!咱们可是革命战友,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

孟妮想要点头认同,可又想起了江敬言,于是笑着说:“别说得那么绝对,还是有人可以取代的——你都是结了婚的人了,江敬言又一直对你那么好,你们俩的感情肯定比我俩好。”

杨弯烦躁地说:“你快别提这件事了,你一提我心里就难受,江敬言对于我来说,就是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普通同学而已,甚至连普通同学都谈不上,我俩之前有多不对付,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孟妮当然知道,她和杨弯是室友,杨弯和江敬言一开始那些“战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一时有些无言,说到底她只是耳朵一过一听,大概了解了这件事,却还没完全进入状态。

她半晌才说了句:“我需要找个地方消化一下这个惊人的消息,你先坐一会,晚点我们再见。”

说完话,她就抛弃了急需帮助的杨弯,满眼茫然,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孟妮一走,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杨弯一个人了。

这孤独空旷的感受让她心慌不已,她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逃跑。

没人看管,无人阻拦,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杨弯想到哪就做到哪,她以最快的速度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正要出去,就撞上了江敬言。

他西装革履,手中拿了份文件,另一手抬起,似乎打算敲门。

杨弯就在这种情形下撞进了他怀中。

他将将停住脚步,没有让两人一起摔倒,面色不愉地望向罪魁祸首,挑起嘴角道:“想跑?”

杨弯矢口否认:“……没有啊。”她浮夸地笑着说,“我这不是出来迎接你吗?”她低头看看他手里的文件,维持着假笑道,“有何贵干?”既然不帮她,又跑回来干什么?

江敬言微微偏头,隔着文件将手按在了她的胸口,推着她往里走。

杨弯只觉自己的敏感部位好像被碰到了,瞬间往后退了好几步,这就导致江敬言走进来之后,文件直接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文件落地的声音就跟杨弯的心一样,碎成了好几瓣。

她手臂遮在胸前,弱弱地望向很不好惹的江敬言,他负手盯着那份文件,一语不发。

她看不见的是,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正交握在一起,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手指。

刚刚感受到那尴尬触碰的,其实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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