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瘫着一张脸怀疑人生,仿佛能看到对面长着一张纯洁无害脸的脑袋上,有一个隐形的恶魔犄角。
他隐约觉得对方在嘲讽他,但她表情太真诚了,他一瞬间也分不清,最后轻嗤了声表达不满。
惊蛰也不知道是没接收还是不在意,低着头,认认真真吃饭,一点表情也没给他。
过了会儿,他忍不住“哎”了声,问她:“你长这么大挨过打吗?”
惊蛰认真想了会儿,摇摇头,目光一直盯着他手边吃剩下的半个包子,轻声说:“从我家到邻居家,需要淌过一条小溪,再爬一个坡。”
山里适合居住的地方并不很多,落阴山地势其实并不太适合居住,甚至再往里去,是大片几乎无人涉足的原始密林。
这两年山里路况好了些,早些年一到冬天大雪封山,家里粮食储备不足,还得靠打猎维系。奶奶说再早一些,天气恶劣的时候,饿死人都是有的。
依山而居,自然要选适宜居住的地方,而适宜的地方,又不一定能容纳很多人,一个村子前后绵延十几二十里地是常事。
林骁没听懂,惊蛰又解释了句:“我每天见的人很少,去学校都要步行一个半小时。所以不太有机会挨打。”
林骁想起那天那句“采蘑菇的小姑娘”,饭也不吃了,搁了筷子,身子略往后靠在深背餐椅上,睨着眼看她:“那个,沈妹妹,你听得懂嘲讽吗?”
他叫了她小名,以此来缓和语气里的尖锐,他是真的很好奇。
惊蛰吃完油条,没有拿餐巾纸,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块儿小手帕轻轻擦了擦手指,然后叠整齐放进口袋里,然后才点点头:“但我又不能骂你。”
林骁愣了下,旋即好笑地啧了声,连着点了好几下头。
惊蛰看他已经吃好了,指了指他的包子:“不吃了吗?”
林骁依旧不懂她想干嘛,但给面子地回答了:“难吃。”
惊蛰轻轻蹙眉:“浪费粮食会下十二层舂臼地狱,下辈子会饿死。”
林骁木着一张脸,觉得她真是太有意思了:“吓唬谁呢?少宣扬封建迷信。我吃不下了,谁爱吃谁吃。”吃不掉的东西阿姨会做环保处理,但他懒得解释。又不缺吃的,难不成吃不掉还要捏着鼻子吃?
惊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哎——”林骁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度,也没能阻止她,他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我……你……”
我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有点烦地抓了下头发:“你不知道脏的吗?”
惊蛰包子还没咽干净,黝黑发亮的眼睛盯着他:“你不愿意吃,我不愿意看见浪费,那就只能我吃了。以前经常挨饿,不怕脏。”况且对于她来说,这个也谈不上脏。
林骁眉头彻底蹙起来:“你少道德绑架我。”
惊蛰摇摇头:“下次可以少拿点儿,不是绑架,是请求,可以吗?哥。”
林骁表情变幻了好几次,最后咬了下指尖,烦躁地瞪了她一眼:“你很烦。”
惊蛰扁扁嘴,觉得林骁比她想象的还难搞,她低着头继续吃饭,闷声说:“反正你也不讨人喜欢。”
林骁气得深呼吸,最后直接拎着书包出门了,并没有等她。
惊蛰也没不开心,从小到大,她心态都很好,奶奶说她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只要一点点阳光和土壤,就可以在任何地方生长。
得益于她对很多事都不太计较。
如果林骁很喜欢她那固然很好,不被喜欢也是人生常事,没什么值得难过的。
他也没有欺负她。
惊蛰加紧吃了两口,想着怎么也跟不上了,于是又放慢了速度。阿龙师傅应该会回来重新接她的,或者安排另一个值班司机,林叔叔家里有很多用人,惊蛰第一次进这个别墅都吓到了。
所以她觉得,大概林骁认为食物唾手可得取之无尽也是正常的,只是她忍饥挨饿的时候太多了,即便食物充足的时候奶奶都会很严厉地告诉她不能浪费,她看不得剩饭。
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但奶奶说,人和人之间对与错的分界并不是那么明确,表达自己,比隐藏自我更利于交流。她以后要在这里住很久的,也会和林骁在一起待很久,讨好并不是明智的。
惊蛰默默告诉自己,下次吃得快一点,他不等她,但她可以追上去。这样司机就可以不用跑两趟了。
今天不行了。
林骁拿着手机坐在车后座等了足足十分钟,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家里突然多个人,他确实还不能适应,那种隐隐的憋闷和烦躁让他对沈惊蛰和善不起来,时不时就想怼她一句,有时候害怕把她气哭给爸妈告状,偶尔会想着气哭才好。
凭什么他要惯着她。
没想到,最后她一脸无辜地把他气成个智障。
他觉得匪夷所思。
陈沐阳在微信上问他:少爷,你怎么还没来,你疯了吗?第一节数学课。你作业写完了?不打算抄?
经历过军训和一周的课程了,各个老师的脾性已经大致摸熟了,26班一向是学渣聚集地,各科老师都很认命,只有数学老师非常较真,他对26班的摸底考成绩非常不满意,第一节课就是掷地有声的一句:“你们这一年在我手里,算你们倒霉。”
他要求每个学生必须准备至少两个本子,一个笔记本,一个错题本。
这其实对于前面几个班级来说都是基础中的基础,都不需要老师提,但对于26班,简直比要了他们命还恐怖,尤其还要每隔一天收起来检查一遍。
日常作业也会挨个儿检查,抄作业的,抄对了看不太出来,抄错了,抄的和被抄的,一起遭殃。所以大家抄作业都非常谨慎。
林骁抬头看了眼门口,终于看到采毒蘑菇的小姑娘姗姗来迟,走到院子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还停在那里的车,然后加快了步伐。
她拉开车门,有些笨拙地爬上来,贴着车门坐着,沉默片刻,偏头说了句:“抱歉。”
抱歉久等。
可他也没说他会等她,所以她这道歉倒显得他很不是东西似的。
司机阿龙看气氛不太对,扭头热情问了句惊蛰:“妹妹,吃好了没?”
惊蛰小名叫妹妹,奶奶取的,没什么含义,就是觉得叫着顺耳亲切。
林叔叔也喜欢叫她妹妹。
在乡下没觉得怎么,大家都叫她妹妹,到了城里,可能都是陌生的脸,陌生的口音,那妹妹就显得有些别扭了,惊蛰手指互相搓了下:“吃好了。”
阿龙笑了笑,他有个女儿,才三四岁,也是乖巧可爱得很,见了惊蛰便觉得亲切,于是忍不住多跟她说句话。
林骁终于想起来回陈沐阳,却是一句不相干的话:今天那谁来学校。
耳东陈:你那个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林正泽去接沈惊蛰之前,交代过这件事,那天陈沐阳正好在,于是就听见林正泽义正辞严地说要林骁把沈惊蛰当异父异母的亲妹妹看待。
林正泽前脚走,林骁后脚就嗤之以鼻说了句:“凭什么?”
于是这会儿陈沐阳忍不住调侃他:少爷你吩咐,堵厕所还是堵操场?我多叫几个人,保证治的服服帖帖,以后见了你绕着走。
双木林:……
双木林:……
双木林:你他妈□□???
陈沐阳一串问号还没发出来,就见林骁又说:我跟她又没仇。
耳东陈:???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双木林:弄哭了倒霉的是我,我爸宝贝得跟他亲生闺女似的,就连我妈都倒戈了。
明明林正泽出发前邢曼还在跟他打预防针:“毕竟不熟悉,我能维持基本的礼貌就不错了,别妄想我会拿她当自己孩子一样关切。”
结果见了面,惊蛰一句阿姨好漂亮就把她收买了。
陈沐阳不怕死地在林骁雷区上疯狂蹦迪:你爸真让你她监督你学习啊?咋想的,她要是能管得住你,她真是牛上天了。
他和这位少爷认识十几年了,太了解他了,看起来随和好脾气,骨子里拽的不得了。
双木林:……
耳东陈:我意思是,现在就你座位边儿上位置空着,你要是不乐意,我现在就给你找个同桌。
林骁是班长,班主任又不太管事,班上的事儿几乎林骁能决定大半,换个座位是没什么问题的。
林骁又发了个省略号,觉得自己最近无语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然后又想起自己待会儿要去见老胡,数学作业是铁定要开天窗了,一时没顾得上回,陈沐阳兀自回了句:好的,了解了,我去给你物色新同桌去。
惊蛰背着一个粉白的书包,书包上挂着一个毛线织的小兔子,他盯着那个小兔子看了会儿,又看了看表,盘算着时间,眉毛越蹙越深,最终还是没忍住主动说了句:“数学作业写了吗?”
惊蛰迟疑点头:“写了。”
林骁面不改色胡扯:“拿来我检查检查。”
惊蛰表情僵了僵。
阿龙发动了车子,黑色的奥迪从院子里驶出去,今天天气很冷,淡淡的雾气像是烟雾笼罩。
林骁因为被迫因为作业低头而感觉到耻辱,非常不能理解地嘟囔了句:“我就想不通了,人为什么要学习,我就想当个咸鱼不行吗?”
惊蛰歪头思考了片刻,最后意味深长说了句:“人生想不通的事有很多,想不通呢,就去多看书。”
林骁轻嗤一声,觉得她比语文老师还离谱,随口嘲了句:“然后就想通了?”
惊蛰抿了抿唇:“嗯……然后你就会发现你想不通的更多了。”
林骁:“……”
惊蛰真诚看他:“不差这一件两件。”
前排阿龙噗嗤一声笑出声,后视镜里看到林骁的表情,憋着笑说了句:“抱歉。”
林骁瘫着一张脸,觉得现在听她说什么都像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