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位于大燕东南临海。
距离码头不远处,数百艘大大小小舰船已经起锚,做好随时撤离准备。
这些舰船,皆以一种墨色灵木打造,船身镶嵌着漂亮银纹,仔细看竟全是铜符构成,好似钉子般密密麻麻构成云兽纹,散发幽蓝微光。
所有船帆,全是某种兽皮和灵丝编制而成,海风呼啸,船帆鼓荡泛着蓝芒,船身却巍然不动,好似那狂暴的巽风之力全被吸收。
甲板上更是林立着一排排高大弩床,外面包裹着某种龟甲,手臂粗的符矛上散发惊人杀机。
从上方看,这些大大小小舰船构成了某种阵势,炁息浑然一体,船队周围海水中,更是有一条条巨大黑影四处游弋。
罗家海船,名扬天下。
海上有列仙群岛传说,自古以来引发无数文人墨客瑰丽幻象,但唯有近海百姓,才知道那海上危机四伏。
近海还好说,进入深海九死一生。
唯有罗家海船可平安往来,进入大洋深处寻找灵材,因此才一跃成为豪门世家。
罗家子弟足以自傲,但他们此刻却个个额头渗出冷汗,神情凝重,操控弩床飞剑,死死盯着南方。
那里,是九曲天河出海口。
滚滚大河汹涌澎湃,裹挟着来自中土大陆的龙脉地炁,与大洋龙脉地炁相冲,不仅形成黄色与墨蓝分割奇景,更使得天空风云激荡,出现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
而在那海市蜃楼下方,九曲天河与东海交界处,已全被白雾笼罩,隐约能看到密密麻麻舰船身影。
杀机搅动四方,海中鱼群早已逃散。
罗家旗舰船舱之内,一名中年人负手而立站在窗前。
他身着乌金虬龙荷叶甲,体型高大,双鬓斑白,眼神平静,默默望着远方。
那里是深海所在,苍穹雷云闪动,水面墨浪汹涌,海天一色全是黑色,不时被一道道雷光点亮。
男子名叫罗琼楼,罗家下一任家主。
船舱内还有几人。
大多是罗家高层,有炁息深渊似海的老者,亦有身着锦袍的豪商,各个面色凝重。
被王玄教训过的罗丰年也在其中,神情萎靡垂首而立,眼中满是阴郁。
忽然,深海处一道黑线破浪而来。
“来了!”
一名豪商模样的中年人咽了口唾沫。
众人抬头,之间那道黑线速度极快,沿途激起汹涌浪花水雾,快到罗家舰队前时,却又猛地一下潜入海中。
身着铠甲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
哗啦啦…旗舰前方海水涌动,一个庞然大物缓缓升起,全身硬甲,背鳍带刺,口器颀长,赫然是一头巨型海马。
海马后背青铜兽皮绑着幅鞍具,坐着一名身着黑袍的蓝须老者,双目纯黑,没有一丝眼白。
老者纵身一跃便进入旗舰船舱,船舱内顿时变得阴冷,鱼腥味扑鼻。
他扫视一圈,面无表情冷声道:“岛主让我询问,罗家是否已下定决心,会带多少人来?”
罗琼楼沉默了一下,拱手道:“回禀尊使,神都那边尚未有消息传回。”
蓝须老者顿时不耐,“你们人族总是这般,腻腻歪歪,真麻烦。”
“我已离岛数月,没工夫陪你们玩,一日之内必须有个答复!”
说罢,飞身跃出船舱,骑着海马潜入海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厮太过分了!”
一名罗家族老脸色难看道:“之前说话还客客气气,如今我罗家落难,便立刻换副嘴脸,若真带人上岛,怕不是要沦为鱼肉。”
旁边商贾模样的中年人苦笑道:“妖类便是这样,四叔你又不是没接触过。”
“我等之前把持海上贸易,赑屃岛上妖洞洞主要中土灵药,不得不与我们交易,若搬迁海外,便成了受其庇护,寄人篱下,难免受气。”
“这件事,其他几家可不知道,若发现上当,老祖拉起的联盟便顷刻瓦解,依我之见,还是前往南晋为好。”
“哼,南晋。”
另一名罗家族老冷哼道:“投靠南晋才是死路,皇族秦氏早已沦为傀儡,掌控兵权的夏侯家又对我罗家海上商路虎视眈眈,过去立刻会被生吞活剥!”
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叹了口气,“按理说留在大燕才是最好选择,但看燕皇那模样,只待饕餮大军一成,同样会对我等动手,所以老祖才舍命前往神都,为我罗家搏一线生机…也不知现在如何…”
正说着,一名罗家子弟进入船舱拱手道:“见过诸位长老,那南晋使者嚷嚷着要前来拜见。”
众人沉默,齐齐望向罗琼楼。
罗琼楼眼睛微眯,“请!”
很快,便有一男子阔步而来,华服高冠,面白长须,举止间自有一番风流,进门便微笑拱手道:“澹台明城见过诸位长老。”
罗琼楼微微点头,“澹台公子远道而来,请恕罗家招待不周。”
男子洒然一笑,“罗家富甲天下,船上琼浆玉液甚美,可在下却为诸位着急啊。”
说罢,脸上露出悲愤之色,“燕皇无道,欲掀起战事,也不管百姓流离失所,眼下更是背弃承诺,对世家动手。”
见罗琼楼面色平静,男子眼中微动又拱手道:“诸位尽可放心,我南晋皇族与世家共治天下,此法绝不会变。”
“若诸位担心那令狐家水军,大可不必,只要发出信号,夏侯元帅立刻会率水军前来相助!”
一番话说完,船舱内罗家众人脸色却瞬间变得阴沉。
“夏侯家…澹台公子可认得此人?”
罗琼楼眼中闪过一丝怒火,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子弟拖着一满身血污的人走了进来。
澹台明城看到后眼中一慌,脸上却面色不变,“罗前辈这是何意?”
罗琼楼沉声道:“这是夏侯家探子,前些时日与海岛老妖偷偷接触,窥视我罗家海上商路,如今南晋又让夏侯家来…这便是你们的诚意么?”
澹台明城连忙摇头,“此事在下丝毫不知,想必是个误会。”
见罗家众人冷眼相对,心中也升起一股怒气,“诸位长老,澹台家与罗家常有往来,在下才好心来劝,为你们寻一条生路。”
“在下奉劝诸位,莫要自误!”
噔噔噔…正说着,外面急促脚步声响起,一名道袍老者疾步来到船舱,也不管他人,深深吸了口气,面色凝重递上纸条:“琼楼,神都来信。”
罗琼楼接过信只扫一几眼,顿时眼角一抽。
南晋使者澹台明城心中莫名有些不安,“罗前辈,你们考虑好了没有?”
罗琼楼沉默了一下,“考虑好了。”
说罢,浑身真炁爆发,船舱内一瞬间好似坠入汪洋大海,沉寂深邃,冰寒刺骨。
呼吸之间,罗琼楼又收起真炁。
对面,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澹台明城已化成一座冰雕,脸上凝固着惊恐绝望的表情。
啪嗒一声,身躯碎裂,脑袋滚落在地上。
罗琼楼深深吸了口气,“独孤家大势已成,诏令天下,皇族世家法脉共同平抑物价,饕餮军年后成军。”
“老祖已然妥协,罗家能得到饕餮军九军之一用于守护山城,但要全力出资保障后勤,作为交换,皇族承诺不会觊觎罗家海上商道。”
罗家长老们面面相觑,那名商贾模样的中年人眉头微皱,“九军之一…这比原先的条件还要苛刻啊。”
罗琼楼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深海雷云滚滚,“我们,没得选。”
“来人,把这首级送往神都,老祖自然知道怎么做…”
……
神都东城,修義坊。
“罗家没得选,我们也没得选!”
上官秋脸色有些不好,“眼下这情况,皇族掌控社稷神道和民意刀,大势已成,大义也在其手中,山城已让我全力配合。”
芦州裘隐眉头一挑,嗤笑道:“谁叫人家玩的狠,王夫子弄这一出,皇族又自斩一刀,我们若不跟上,鬼祭之法下次说不定就会出现在山城内。”
说罢,眼中有些无奈,“平抑物价,可不是只有粮食,这次大家伙都得出血,可怜我新弄得洞府,怕是玩不成喽…”
漳州拓跋家重瞳子淡淡一瞥,随后沉声道:“既如此,咱们就只能尽力争夺饕餮军职位,丢得东西,便从南晋去抢!”
一旁司马薇听着众人议论,默不作声。
虽察觉不妙提前站队,但终究是晚了一步,她能感觉到,太子一方对自己仍有些戒备。
若想站稳脚跟,怕是得送上投名状。而眼前这帮人,估计也还没搞清楚状况。
想到这儿,司马薇望向窗外,但见漫天飞雪飘洒,几乎家家户户全都挂起了白灯笼,而街上百姓,竟有半数披麻戴孝…
……
神都城外,悲戚声声。
山海书院几名夫子身着白衣,刘夫子亲自抱着骨灰灵牌,后方全是头绑白布的书院子弟,各个神情凝重,双目微红。
浩荡白幡排成长龙,持幡之人各个满脸疤痕,仔细看,全是那日施展鬼祭之法的百姓。
道路两旁的人更多,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似乎整个神都百姓都已出来。
有白发老者举着灵位悲泣,
有虬髯大汉跪在雪中不断磕头。
“王夫子走好!”
“王夫子当为圣人!”
“呜呜呜……”
哭泣声响彻云霄。
神都百姓不是傻子,事情过后,他们便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三代帝师,以性命为他们铸成了神器民意刀。
效果显而易见,次日国库放粮,神都粮价大跌,其他物价也随之跌落,朝廷更是设置善庄,收拢流落街头孤寡。
中土第一次,有人替他们说话。
王玄和萧仲谋、屠苏子明也在人群中。
屠苏子明望着眼前景象有些震撼,“民意之力,亦可倾覆山河,哪个家族再敢说王夫子坏话…怕是祖庙立刻崩塌。”
陈琼也在书院弟子之中,看到他后也不说话,微微拱手便阔步而去,眼中满是坚定。
王玄沉默不语,只是郑重拱了拱手。
萧仲谋在旁感叹道:“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大燕之劫,便在于皇上掀起的势头被打乱,诸般隐患尽显,王夫子这一手,一统人族之势再无隐忧。”
“不仅如此。”
王玄想起了昨晚陈琼前来告别时所说的话,沉声道:“山海书院因周礼之争几乎分裂,王夫子圣人之举,革新礼法再无变数。”
“继周之后,世家与皇族共治天下深入人心,今后皇族集权将成为大义,日后若人族一统,必将迎来新生。”
萧仲谋面带忧虑,“这才是真正的人族一统大势,没了世家制约皇族,也不知是好是坏。”
屠苏子明则眼睛一亮,“我懂了,王夫子铸民意刀,正是用来代替世家,制约…”
“此事明白就好。”
王玄摆了摆手,转身跳上龙鳞战马,望着远处骁骑军大营,沉声道:“走,明日全军演练,接下来才是我等争雄之时!”
说罢,带着几人策马冲入茫茫风雪。
几人身下皆是宝马,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到了百里之外骁骑军大营。
此刻营中已分外热闹。
各州府军皆已到达,远远望去,校场上空炽热、冰蓝、庚金…各种煞炁汇聚。
巨形机关战楼缓缓移动,震动地面隆隆作响…
一尊尊巨兽身影晃动,风雪中仰天长啸…
……
东宫,明德殿。
大殿内空空荡荡,异常冷清。
太子独孤熙孤身一人,望着眼前古老疆域图,又伸手看了看掌心一道白芒,脸上露出苦笑:“父皇,夫子,你们出的好大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