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家的炕头上,牛永贵摆上了桌子,刘晓兵则把自己从档案室里找到影印件,郑重地摊开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是一份旧版档案,竖排版繁体字,牛永贵眼巴巴地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那些字,他起码得有一半不认识。
刘晓兵指着档案上的记录,一字字念道:“东北抗日联军孤悬敌后,在极其残酷的斗争环境中、在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与优势装备之敌浴血奋战、周旋苦斗,进行了长达十四年的不屈不挠的斗争,开辟了全国最早、坚持时间最长的抗日战场,共牵制76万日军,消灭日本关东军18万……”
八十七岁的牛朝东,听到这里的时候,早已是满面激动,老泪纵横,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回忆着往昔岁月。
“……东北抗日联军于1940年后结束了大规模游击战争,采取逐渐收缩、保存实力的方针,转移到苏联境内进行隐蔽整训,东北战场上只留下了少数小股抗联部队同敌人作战,进行游击活动。”
“……吕文军、赵卫东、陈学礼、牛朝亮……等十三人小分队,活动在石人沟、朝阳岭、许家窝棚、碾子营、鞑子屯一带……坚持游击斗争数月,击毙击伤日伪军八十余人。”
刘晓兵念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牛朝东紧张地问:“晓兵,这后面呢?”
“牛爷爷,这档案就记录到这里,再往后的内容,没了。”
刘晓兵苦笑着说:“就这还是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找到的唯一线索。而且当时留下来的抗联战士太分散,大多数连记载都没有,能找到确切名字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刘洪接道:“而且这还是借了吕文军的光,他是抗联三军的一名连长,是个战斗英雄,当时这个小分队就由他带领,不然的话,怕是这点资料都没有。”
刘晓兵点点头:“是的,吕文军的材料我也查到了,他在1941年的时候牺牲了,但是跟他在一起的其他战士,就没有记载了。”
牛朝东抹了抹湿润的眼睛,说道:“唉,那时候很多战士用的都是化名,牺牲了,连个身份都没有,后人想找都找不到啊。”
牛永贵也叹了口气:“别说身份了,大多数连尸首都找不到,好一点的挖个大坑一起埋了,有的直接往山沟大河里一扔……上哪找去啊。”
这话题沉重了起来,牛大嫂打圆场说:“别净想那些不好的,万一人还活着呢?”
人还活着?
刘晓兵眼前一亮,别说,这种可能好像还真的会有啊。
既然现有的线索,不能证明牛朝亮已经牺牲,那就说不定人家并没有死,一直活到了解放后,甚至现在都有可能还建在。
“如果人还活着,那应该是快一百岁了,这种几率简直太小了,再说,如果没牺牲,他干嘛不回来?”
牛永贵是个老实人,疑惑问道。
刘洪赶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打着哈哈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准他老人家受了伤,失忆了,或者在别的地方娶妻生子,现在都儿孙满堂了呢。”
“可不是么,我听说呀,有些革命工作不让暴露身份,到死都得保密呢,所以他就是想回来也不行啊。”
牛大嫂也配合着说。
刘晓兵知道,他们这么说,其实就是为了安慰牛朝东,毕竟他的日子不多了,给他一个盼望,也好过天天这样煎熬。
“唉,你们就别哄我了,我心里明白,大哥一定早就不在人世了。他那么孝顺,如果真活着,老娘去世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牛朝东心里跟明镜似的,说着又情绪低落起来。
“牛爷爷,不管回不回来,他都是我们国家的英雄,您老别灰心,这档案里写的几个地方,咱们挨着个的找下去,一定会有消息的。”
按照档案上面的地点,一个一个的去找,这件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牛永贵犹豫了下,然后拉着刘晓兵来到屋外,有些为难地说:“晓兵,我倒不是不愿意去,可问题是家里还有好几十头猪,我这也走不开呀。”
刘晓兵笑着说:“牛叔,这件事不用你费心,我已经跟单位请了假,专门去跑你家这件事,再说你和我婶子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只管在家等消息就行。”
“啊这……这怎么能行,你这刚刚参加工作,不能因为我家的事,连班都不上了呀。”
“没事,本来我就是实习期,这件事我已经获得了上级特批,听说我要去寻找烈士,领导们都很重视和支持。所以,只要你们不反对,这两天我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晓兵啊,你……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牛永贵颇为激动,拉着刘晓兵的手微微颤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刘洪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闻言说道:“晓兵,这个事情可得要慎重,光凭着那几个地名,就想找到一个七十多年前的人,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靠你自己一个人,能行么?”
刘晓兵神秘一笑:“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自己一个人了?”
“那还有谁?先说好,这次我是没空跟你一起去了,村里最近事多,我抽不开身。”
“放心,我压根就没打算让你一起去。人选我都物色好了,就是村西头陈长江的孙子,陈四平。”
“陈四平?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刘洪一听是他,便连连摇头,说:“那小子虽说挺机灵的,一肚子鬼主意,但是成天调皮捣蛋,一点都不稳当,连他爷爷都看不上他。你指望他跟你去办这么重要的事,准给你搞砸不可。”
“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二叔我问你,陈长江是干啥的?”
刘晓兵一脸狡黠,笑着问
刘洪挠了挠头,说:“陈长江跟他爹一样,看了一辈子烈士墓,这十里八乡的,人人都知道啊。”
在解放前,胜利村原本叫做马掌屯,是因为屯子形似马蹄掌而得名。
后来,抗联在这里打了一场大胜仗,干掉了三百多个日本兵,于是马掌屯便改成了胜利村,为的就是纪念那次胜利,以及在战斗中牺牲的抗联战士。
在胜利村的西边山上,有着一座烈士墓,里面安息着当年牺牲在这里的三十六名烈士。
陈长江的父亲陈抗战就是这些抗联战士中的其中一员,后来陈抗战参加了三大战役,战斗中,他失去了一条腿,不能再上阵杀敌,从此回到老家,成为了这里的守墓人。
陈长江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一起守护着烈士墓,无论刮风下雨,冰天雪地,他们父子俩都坚守在这里,几十年如一日,为烈士站岗。
现如今,这里的守墓人已经是陈家的第四代,也就是陈四平,和他的爷爷陈长江一起,继续守护着大山深处的忠魂。
刘晓兵此时提到陈四平,刘洪先是反对,但转念一想,忽然就明白了他的小心思。
“我明白了,你这个小鬼头,陈四平是烈士墓的第四代守墓人,你是想让陈四平跟你一起去办这件事,借着他这个身份,方便行事?”
“看你说的,好像我喊他是为了利用他的身份似的,跟你明说了,我喊他一起出去,是一举两得。”
刘晓兵掰着手指头,对刘洪说:“这第一嘛,陈四平是第四代守墓人,这个身份的确特殊,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对山里的事情门清,从小他就在山里跑来跑去,我带着他进山,不至于抓瞎。而且,他也是抗联后代,对抗联的事情也比较清楚,确实方便行事。”
“还有第二个原因,陈四平是我初中同学,被他爷爷按在山里好些年,想跑也跑不掉,刚好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出去走一走,一起见见世面,这也是他的想法。”
刘晓兵把两个原因说完后,刘洪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笑骂道:“我就说你们俩肯定有阴谋,敢情是想要带着他逃跑。”
刘晓兵一下子没躲开,揉着脑袋嘟囔道:“这算什么阴谋嘛,只不过是出去转转,透透气,这咋是逃跑?陈四平的性子你也知道,三天不上房揭瓦,他都浑身难受,在家里被他爷爷管得死死的,都快憋疯了。”
“嗯……倒也是这个理儿,年轻人还是要出去历练历练。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我想明天就出发,但是有一个难题还没解决。”
“什么难题?”
“陈四平跟他爷爷说了这件事,但他爷爷没同意,而且还骂了他一顿,说他就是不务正业,想要借着这个理由逃跑。”
“呃……那就不好办了,陈老爷子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他要是不同意,谁也没辙。”
刘洪虽然是村书记,但提到陈长江的时候,也是无奈的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放心二叔,我已经想好主意了,不过……你得出点钱。”
刘晓兵目光闪动,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已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