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统十四年,三月初九。
晨光照在桌桉上,一份报纸被摊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列大字。
“虏寇南侵,蒙酋海都入寇中原之心不死!”
忽必烈愣了一下,那双狭窄且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显得十分专注。
“海都者,窝阔台之孙也……”
接下来大半个版面都是对窝阔台家族的介绍。
先将窝阔台残暴奸掠斡亦刺部女子、毒杀兄弟、横征暴敛的事迹再次数落了一遍,其后又详叙了海都在尹犁河流域的烧杀掳掠。
忽必烈才意识到若是按汉人的法理,对天下子民不仁便是失德,自己当年即位也可以罪诏窝阔台、废除其汗号。
“终究是大蒙古国的体制还不成熟啊。”他心想道。
再往后看,便是海都遣兵攻打河套的战事,大唐的守军艰难地守卫了边塞的安宁。
通过报纸上的描绘,扑面而来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凶残。
忽必烈自然也憎恶海都,愤怒对方趁自己与李瑕鏖战时盗取了大蒙古国,更多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卑鄙与可耻。
于是此时不免疑惑是海都真的如此强大了,还是李瑕北征而在有意鼓动民意。
事关大蒙古国,他比任何时候都在意这场战事的动向。
然而,再往后一翻,后面的版面说的已是其它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教百姓耕种。
只能等明日的报纸了。
一整日,忽必烈读书练字时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满脑子都在预测战事的进展,推测是否有办法利用此战逃回蒙古、东山再起。
他已经被囚居了十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很大地改善了自己的处境。
如今他所住的已不是牢房,而是个二进院,只是四周有高墙围着,守备森严。
北平的官员允许察必以及他另一个名叫奴罕的妻子服侍他的起居。
日子虽简朴清贫且无聊了些,也称得上是安宁。
忽必烈并没有因此被消磨掉雄心壮志。
好比雄鹰即使被关进笼子,也不会变成草鸡。
他看着那高高的院墙,已预感到振翅高飞的日子快要来了……
次日。
“卡嗒”一声响,大门边的一个小窗被打开,递进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今日所需的食物与一些小物件。
依旧是奴罕等在那拿着,端着托盘放到了忽必烈的书房。
书房很干净,弥漫着一股纸墨的气味。
两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墙上挂着忽必烈的书法,是之前为了应对考核所勤练的。
忽必烈没有亲自去取报纸,这是他的气度。
此时却已端坐在书桉边,目光从奴罕进屋就盯着那一卷报纸。
终于,他摊开了报纸,凝神看去。
“黄道姑改良棉布纺织工艺,机杼声声暖四海。”
头版便是这样一列楷书大字。
忽必烈微微愣住,翻过报纸仔细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发现关于战事的后续。
这不对。
如何能不再提海都之事?
他愤而将手里的报纸掷在地上,根本没有兴致看什么黄道姑改良棉纺的无趣文章。
但一整天也没别的事情做。到了下午,忽必烈终于还是拿起了那封报纸。
“黄道姑,松之乌泥泾人,少沦落崖州。建统十一年,始遇商船以归……”
其后几日,每日的报纸都不再提及战事。
忽必烈越发感到奇怪。
直到脑中蓦然腾起一个念头——总不会是唐军败了吧?
虽心中很难接受海都能够击败唐军之事,然而想来想去,这似乎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李瑕虽强大,但才灭赵宋,兵力被分散到了南方镇守,且与海都的战场毕竟是在草原。
“也好。”
忽必烈抬头看向天空,喃喃自语道:“两虎相争,想必本汗很快便能再见到李瑕了。”
~~
三月十六日。
李瑕与张珏走在了北平的城墙上。
从城墙上看去,城中颇为空旷,尤其北平城占地广袤、规模宏阔,更显得地广人稀。
相比于关中与河套地区,北方如今的发展却显得有些缓慢。
这当然不是张珏治理的问题,而是连年战祸留下的创伤。
“三百四十年不归汉统,往后北平的治理是个难题啊。”
“臣在燕地这些年也看明白了,这里胡化得太严重了。”
“金驱宋、蒙灭金,百姓流离失所太久,没有了家国、民族的观念。”李瑕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张珏道:“如今叫嚣杀回漠北叫嚣得最凶的,反而是那些投降的蒙古骑兵。”
“君玉兄多年不打仗,想必是快坐不住了?”
“做梦都梦到骑驰漠北、封狼居胥的情形。臣如今说是开国功臣,青史所书,不过是与赵普之辈相提并论。”
如今的张珏显然有些瞧不上赵普,说到这里,嘴角微撇了一下,其后脸色一肃,继续道:“唯待捣灭虏庭,方效李卫公之志!”
李瑕笑笑,道:“准备好了便出兵便是。”
“臣不是在等御旨吗?”
“都说让你出兵了。”
张珏大喜,捶了一下胸甲,道:“八年筹备,臣已对漠北地势十分了解。此仗,只带三千精骑足矣,反不受辎重拖累。”
“君玉兄胸有成竹就好。”李瑕道:“朕只要做好打了胜仗以后治理漠北的准备便可……”
~~
院子里依旧清净。
正捧着书在看的忽必烈转过头,喃喃道:“有人来了……听到锁链在响了吗?”
察必倾耳听了会,连忙起身赶到小院里。
确实是铁链在响。
其后,“吱呀”一声,院门被缓缓打开来。
察必很激动,因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事,上次还是张珏来看忽必烈。
她直直盯着那门口,直到见到一个身影立在那儿,整个人便愣住了。
门外的人也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
“额吉。”
“月烈?”
察必走近两步,目光又扫了眼对方那一身汉式常服,再移到其脸上,才敢相认。
“月烈,额吉差点认不出你来!”
“额吉。”月烈已是大哭不已,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察必,“让你受苦了!”
又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守卫已将大门再次关上。
“……”
忽必烈早已走到屋门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眼中透出了思索之色。
他咳了两声,自到屋中的椅子上,双手按膝,以威严的姿态坐好。
不一会儿,月烈与察必进来。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忽必烈问道。
他的汉话已是十分流畅,不带一点口音。
月烈与察必说话时用的还是蒙语,此时则用汉话应道:“我求了陛下,陛下允了的。”
相比而言,她的汉话反而有些不太好。
“李瑕?”
忽必烈有些讶异,此时才仔细打量了女儿。
分开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如今八年过去,她已从黝黑的草原少女长成了大姑娘。一副汉家妇人的打扮,皮肤白皙了很多,唇上还抹了口脂,气质与过往有了太大的不同。
“你成了李瑕的女人?”
月烈不答,而是低下了头。
忽必烈又问了一遍,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嗯”了一声。
“我没有办法。”月烈抬起头,本就哭红了的眼眶更红,“父汗,我没得选,只能服侍他……”
“生了孩子了吗?”忽必烈却显得有些意外之喜,身子往前稍倾了些,“是儿子吗?”
月烈摇头,道:“还没有。”
“无能。”忽必烈不由失望,再问道:“你不受宠?”
“是。”
忽必烈摇头一叹,起身踱了几步,因有太多要问的反倒不知先问什么,想了想先问道:“李瑕与海都的战况如何了?”
“父汗怎么知道打仗了?”
“我看报,知天下事。”忽必烈继续追问道:“唐军可是败了?”
月烈连忙点头,用有些兴奋的语气道:“是,我听说海都的骑兵很强大,李瑕很生气,也许海都能够救出父汗?”
“你错了。”忽必烈道:“海都也是本汗的敌人,他甚至于比李瑕还要希望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