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军议大帐,杨奔一路回转到兵营,恰见王满仓倚在草料堆下又在和人侃大山。
“我真跟着陛下并肩杀敌了,你还不信。我肩这里不是被噼了一刀吗,那天正躺在营里养伤,因肩上裹着布,盔甲都没穿,结果元军突然踹营杀进来,他娘的,直接杀到我帐篷前。”
“然后呢?”
“然后陛下和选锋营一个冲锋直接就撞进元军里了,啧啧,那凶狠,我真想进选锋营啊。”
“歇了这心思吧臊包货,霍将军瞧你那眼神肯定是嫌弃你这臭嘴。”
“哈哈,你的槊提过来我掂掂,知道吗?陛下那根槊比你的还重二十斤,还是单手持的,还能这般噗噗乱捅,神人,神人。”
“你没听杨将军说吗,陛下操练得比咱狠多了。这般说来,臊包货你是被陛下救了。”
“哈哈,那是。我要是个美人,被陛下英雄救美了,就进宫当个娘娘,不稀得当这臭烘烘的将军……将……将军来了……见过将军!”
“将军。”
众人连忙起身,向走来的杨奔行了一礼。
王满仓忙解释道:“末将没说荤话,都是些伤兵,觉得我说话有趣,养伤时聊上几句。”
杨奔终日是那一副冷脸,问道:“我们不能完胜敌寇,让陛下遇袭,还须他亲自上阵。你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
“没有!”王满仓大声应道:“除了忽必烈,下次不管哪个虏将来了,末将都打得他屁滚尿流!”
“为何除了忽必烈?”
“把忽必烈留给陛下亲自击败,末将不丢脸。”
杨奔轻呵一声,笑他尽说些无聊的蠢话,之后沉吟道:“陛下说我有些风趣,你觉得呢?”
“哈?”
王满仓以为自己听岔了,讶道:“杨将军风趣吗?”
“不风趣吗?”
“是,将军真风趣。”
杨奔颇感满意,似乎认为改一改自己的脾性也不错。
虽想要改变,习惯性地还是冷着脸,喝道:“休再闲言碎语,给我打起精神,这两日便强攻塔察儿大营!这次休让他再跑了,速战速决!”
“这么快?将军不是说敌方援军刚到,我们也等其它路的消息吗?怎么突然又速战速决了?”
“问那么多做甚?”
“末将领命!”
~~
巴彦淖尔。
爱不花翻身下马,大步向塔察儿走去。
两人都是蒙古宗王,但不论是年岁还是威望,塔察儿都要高一些,因此爱不花先行了一礼。
他确实是一个很有风度的诸侯,否则这两年来也不会容忍塔察儿在自己的封地坐镇。
但贺山兰一战大败之后,有些事显然不一样了。
“没想到大王竟然会不小心败在李瑕的手上啊。”
塔察儿闻言面不改色,摇了摇头道:“雨水连绵,黄河泛滥,又遇到董文炳刚刚大败,军心不稳,这一战我早便知道很可能会败。”
“那……”
“如果不是为了救回燕王,我又为何要在那样的处境下与李瑕决战?”
爱不花本想来质问塔察儿,却没意识到自己才一开口反而被对方拿捏住了,关切地问道:“燕王怎么了?”
“在李瑕手里,所以我不得不与他一战。”
“我打听过,听有些从沙漠逃回来的士卒说,燕王是丢了。”
“你是说燕王死在了沙漠里?”
爱不花道:“我是说,你有没有派人去寻找燕王。”
“找了,燕王就在李瑕手里。”塔察儿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是不信吗?”
爱不花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不敢相信,大元开国不过数年,党争比汉人还多。”
“大蒙古国开国已六十年,直到用了汉法才有党争。”
“呵。”
爱不花无语。
无论如何,塔察儿既不是顽固的蒙古旧派,也不是汉化派,是他这种燕王一党需要努力争取的对象。
稍稍平缓了心情之后,爱不花又道:“大王不必生气,我是太担心燕王了。”
弄丢了真金,塔察儿同样显得有些忧虑,道:“燕王已经丢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擒杀李瑕。但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士气不振。”
“所以我来支援大王了。”
“不够。”塔察儿道:“我们还是得迁走河套的牧民和牛羊,吸引李瑕到前套草原,拉长他的辎重,才能够包围并除掉他。”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救回燕王。”
“不可!”爱不花却道:“一旦让唐军占据河套,万一他们直取燕京,大王想过后果没有?!”
“那让李瑕试试。”塔察儿不惊反喜,他巴不得把更多人拖下水分担责任,“到时就不仅是我们一路大军围击李瑕,中书行省、山西、河北等等诸路皆可包围他,正好一举击败他。”
“太冒险了,张珏正在勐攻杨文安,万一让唐军占据了河套不退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击败李瑕救回燕王,速战速决。”
“你现在带着这三万人去与李瑕交战,损兵折将才叫冒险!”
“我不可能损兵折将。”爱不花语气铿锵。
他还年轻、锐气,盯着塔察儿,眼中满是自信。
“大蒙古国曾有四杰、四獒、四曲律、四弟、四养子,有哲别、木华黎、速不台那样的名将,包括我的祖父阿剌兀思曾经帮助成吉思汗击败了太阳汗,而我的母亲是不输于这些名将的巾帼英雄。现在到了我们这一辈人站出来的时候了!”
塔察儿毫不客气,迎着爱不花的目光,凑上前,道:“你还嫩呢,小子。”
“初生的狼也是狼,再老的牛羊,还是牛羊……”
冲突与斗争不可避免。
因为成吉思汗建立的大蒙古国“其兴也勃焉”,他们的兴盛很迅速,在兴盛的过程中根本没有筛别、没有设立有效的管理制度就吸纳了大量的势力。
有人投降就不分良莠地吸纳,有亲戚就不分良莠地分封。
爱不花就是前者,塔察儿就是后者,各自手拥大权,一有冲突便谁也说服不了谁。
~~
延河畔,唐军大营。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来,落在张珏手上。
这一幕看得刘金锁大为惊讶,瞪大了眼本是想赞一句,却莫名地打了个嗝,忘了原本想说的话,不由自主便道:“这鸽子真肥。”
“难怪都叫你刘大傻子。”
“我是想说这信鸽真好用。”
“也不是哪里都能用的,这黄土高原上望山跑死马,正好用信鸽。我养了它们有些年头了……你休想吃了它们。”
“没想吃,我在长安什么没吃过。”
张珏笑笑,自拆了信,见上面都是密文,转回帐篷中破译,末了在地图上移动了几个兵棋。
“让诸将都来吧。”
不一会儿,他麾下各个将领都到了。
刘金锁资历最高,站在最前面,后面便是钓鱼城马军寨寨主骆望山的遗霜阿吉。
阿吉虽是妇人,却力大无穷,自钓鱼城之战后先随张珏收复汉中,又随李瑕于祁山道伏击汪良臣,之后便一直留在长安执守,这次随刘金锁领兵前来增援。
站在阿吉身后的则是降敌杨大楫。
队伍最后的则是两名小将,史炤、王立,是当年在钓鱼城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风华正茂的少年。
唐军中若一定要分,其实是能分出派系的,如元从、庆符军、钓鱼城、北归人、归化人等等派系,但它们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总体而言还是十分团结。
究其原因,所有将领都是追随李瑕在艰难困厄中一起成长,且一开始就处在整个体系当中。
比如张珏从来就没有像蒙古世侯一样手握一方的军民大权,他的粮草由长安中枢供给,战略与所有唐军配合。
“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张珏见诸将到齐,开口道:“刚得到消息,陛下已在贺兰山大败塔察儿。我们终于形成了两路齐攻河套的形势。”
刘金锁目光看去,见张珏指点着地图,一路大军沿黄河“几”字从兴庆府北上并西进,另一路从延安府直接沿秦直道北上。
他不由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走?黄河这个‘几’字里不是空着吗?都不能走吗?”
“这一带都是黄土高原,不能行军。”张珏道:“故而,只有两条路最好走。”
“哦。”刘金锁懂了个大概,不求甚解地点点头。
“再说坏消息。”张珏又拿起了好几枚兵棋